据传廖作栋乃是邓西丹阳镇人氏,打小并非名医世家,而是寒门子弟。十七岁上经人说和,在丹阳镇穰西酒坊当伙计。年轻人帅气十足,而且聪明好学,三年后便酿得一手好酒,那酒,名曰“丹阳红”,醇香飘三省,鄂豫陕远近闻名。
中秋节的前两天晚上,他酿好三大缸“丹阳红”头麯,预备明天早发利市。翌日天明,顾客照常蜂拥而至,店小二开缸取酒,却发现三口大缸里点滴全无。掌柜的闻讯,传问廖师傅,廖作栋也是一头雾水。掌柜只道是遭遇蟊贼,并未责怪,好言道歉打发顾客,让大家明早再来。
廖作栋天黑之前,又酿三缸好酒,小心封口加盖,关门关窗落锁。可是,第二天开缸卖酒时,又是“酒干倘卖无”,一滴也不剩。掌柜伙计仔细查看门窗和锁钥,现场根本不像有人进来过的样子。众人非常纳闷,敲击酒缸,嗡嗡作响,并无砂眼和裂缝,难道这酒会从人间自然蒸发?
廖作栋满怀一肚子怨气,第三次酿好三缸酒,暗中与掌柜商议,让掌柜在这中秋之夜,把廖师傅反锁在酒坊之中。今晚他打算躲进坊间旮旯,捉贼捉赃,看到底何方高手,用什么手段偷走了他的酒。
鸡不叫狗不咬,半夜没有动静。他蹲在酒坊边上,用一张苇席圈住身子,手边点燃一根粗芯蜡烛,上面倒扣一口量米的升斗,用来遮挡光线外射。
廖作栋蹲得有些不耐烦,就在他似睡未睡的当口,忽听门外刮起一阵秋风,吹得门环叮当。紧接着,感觉有脚步直奔酒缸而来,有人“呼啦”掀开酒盖,迫不及待地“咕咕嘟嘟”大口鲸吸,片刻喝完一缸酒,“吧嗒”几下嘴唇,自言自语:“好酒,好酒啊!”
廖作栋绷紧神经,蓄势待发。他心里一直惊奇:门窗未动,此贼怎么进来的呢?机会稍纵即逝,根本来不及多想,他胆子一横,心想:贼人多胆怯,管他是人是妖捉住再说!说时迟那时快,他猛然揭开米斗,酒坊里顿时明灯蜡亮,他一纵身蹿出卷席筒,就在贼人把头伸进第二缸痛饮的时候,廖作栋从身后将他拦腰抱住,十指紧扣,使了个铁桶箍。
“放开我,老夫赔你酒钱!”来人挣扎不得,连声哀求:“要金要银说个数。”
廖作栋愤然做声:“金银如粪土,道德走天下,盗亦有道。你却三番五次不肯收敛,为什么一定要打破我的稀饭碗?今夜必须说出个一二三来,不然我拉你见官,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年轻人,别冲动,听老夫慢慢道来。唉,说来惭愧,我乃南海三蛟老大,人称东沙大王,庙享供奉。只因秋风送爽,将一缕酒香飘入东沙群岛,岛内群仙闻风俱醉,满岛的玉液琼浆,醇味竟不及丹阳红之万一。老夫馋虫钩心,三天前趁夜色潜入琼崖海岸,溯源而上,经长江,转汉江,奔游丹江左岸,最后才在这丹阳镇上寻到酒香源头,一时按捺不住,偷喝了师傅的美酒。也怪老夫,只图自己逍遥快活,不曾想到踢了师傅饭碗,唐突冒犯之处,一定加倍补偿,还望师傅手下留情。”
廖作栋听说是个神仙老儿,心里自然酥了三分,又禁不住再三求饶,就松开双臂放了他。
观这东沙大王,淡淡的银色光晕笼罩周身,素白的锦袍绣满流动的花草鱼虫,须发皆白,红光满面,端的是鹤发童颜,仙风道骨。若不是嗜酒如命,想必不会做出这种鸡鸣狗盗的勾当。
东沙大王羞红满面,转身便拜:“师傅酒好人好,手艺和人品当属一流境界,如此高义,令老夫感到无地自容。老夫绝不是忘恩负义之辈,膝下尚有一女,名唤六儿,生得沉鱼落雁闭花羞月,年方一十六岁,正好待字闺中。今夜中秋,明月作证,就此将掌上明珠许配与你,明早五更,花轿抬来,和你拜堂成亲。如果成就了一段姻缘,方能了却我心中愧疚,望贤婿好好珍惜,老夫就此别过。”说完,身影无风自动,化作一缕青烟,从门缝里走了。
二.
廖作栋摇摇脑袋,似信非信,伸手狠掐一下大腿,感觉生疼万分。他确定不是在做梦,怅然长笑一声,喊人开门回房睡了。
折腾半夜,廖作栋睡得很熟。刚交五鼓,酒坊外面人声鼎沸,“噼里啪啦”鞭炮声响,把他从沉睡中惊醒,刚起床,就听见掌柜的咚咚咚擂门:“廖师傅,真会玩惊喜啊,神不知鬼不觉的,把新娘子娶到店里来。快换靴帽蓝衫,送亲的到了,等你拜堂成亲!”
廖作栋慌了手脚,心里暗自叫苦。掌柜的拿来自己平时舍不得穿的行头,给新郎官换上,边抻衣襟边埋怨:“啥时候定的亲?也不言个声,看这,临阵磨枪,急死个人。”
一顶花轿停在当院,送亲的抬轿的都不像本地人。他们穿着彩带飘逸的九黎服饰,男男女女围绕一起,载歌载舞吹吹打打。他们带来的乐器也和中原不同,牛角能吹出乐曲,椰壳能奏出旋律,竹筒也能飞出音符。悦耳动听的音乐早就惊动了半个丹阳古镇,老老少少全都围过来看热闹。
廖作栋被掌柜的推推搡搡走出来,送亲队伍立刻间欢呼雀跃,歌声、乐器打击声比原来更加嘹亮。丹阳红酒家张灯结彩,就在当院摆开一溜八仙桌,搬出密封多年的老酒,来客见者有份,每人美滋滋干了三大海碗。领头的送亲人朝新郎跪地一拜:“恭喜姑爷,贺喜姑爷,小的奉东沙大王之命,将俺家六公主送到贵府完婚。多谢姑爷赏酒,送人送到家,小的们该回南海交差了!”说完起身,挥手间,一干人马鱼贯而出,转眼就倏忽不见。
廖作栋走上前掀开轿帘,从里面搀出一个袅袅婷婷的新娘子。新人身穿五彩斑斓的鲜艳筒裙,头披华锦,发间横插翡翠玉簪;双耳垂环,金光闪闪;脖颈上戴着一件指头粗细的白银项圈,珍珠玛瑙点缀其间;胸前和腰间,珠光宝气,佩挂的银牌珠链叮当悦耳;手上手镯,纯金打造;脚踝银铃,白得耀眼。
切莫说人靠衣裳马靠鞍装,其实新娘子本身就是一个天生丽质的美人坯子,好一比月宫嫦娥下了凡尘:浅浅的红晕绽放双颊,弯弯的柳眉下星眸两颗;肌肤白皙滑嫩,仿佛吹弹即破;蛮腰纤细,楚楚动人,只让看客失魂落魄。
廖作栋凭空得一美婵娟, 心里高兴,干活有劲儿。这六儿姑娘二八佳人,聪慧美丽,一心体贴丈夫,尽职操持家务。小两口恩恩爱爱,如胶似漆,小日子过得十分惬意。
甜美的生活总让人觉着过得飞快,转眼就到冬月底间。忽然有一天深夜,廖作栋在睡梦里被六儿的啜泣惊醒,望着娇妻红桃一样的婆娑泪眼,他慌了手脚,连声问询:“六儿六儿,为夫懵懂,不知做错了何事?”六儿哭了一声:“夫君无错,只怨造化弄人。我父王贪杯还债,只批准你我夫妻百天姻缘。今夜期满,接到南海飞鸽传书,命我立刻回岛复命。我也想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但父命难为,令为妻肝肠寸断。”
廖作栋听了,禁不住热泪双流,拉着六儿柔弱无骨的小手,死死不肯放开。六儿哭道:“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缘分尽时,强求不得,认了吧,我的夫君!这里有一面小铜镜,你留着,想我的时候,照一照,我的影像就在里面。如果有一天你想到南海看我,只消对镜说一声,骏马任骑,软轿有坐,吃喝消费要啥有啥。”
夫妻相拥而泣,不觉鸡叫头遍。六儿抹一把眼泪:“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得走啦!” 廖作栋伸手去拉,扑了个空,一跤跌倒在床,哭湿了绣花鸳鸯。
俗话说,光棍好过,鳏夫难熬。六儿离去,廖作栋白天拼命干活,喝酒麻醉自己,而长夜漫漫,难以成眠,只有对镜观花,伤心落泪。就这样度日如年,熬过三个中秋。茫茫南海路,遥遥数千里,贤妻啊!你如今过得怎么样?是否也像为夫一样,面朝大海,相思难断?我想见你,我要去南海寻妻,找遍天涯海角,哪怕找你一百年!
廖作栋辞别丹阳红酒家,下汉口,渡鄱阳,踏上南海寻妻的路。走过湖北,又进湘潭,晓行夜宿,步履艰难。那天走得实在太累,歇脚之时,他掏出小镜又见到六儿的花容月貌, 忽然记起她临行嘱托,便想一试宝镜真伪。他对着镜面说:“六儿六儿,有匹马骑多好啊!”话刚落音,就见前面跑过来一匹枣红骏马,金靠银蹬,鞍鞯俱备,停在他面前“咴儿咴儿”厮磨长鸣。他跨马坠蹬,向南疾行,不觉已是三日,马不停蹄,到了两广地界。几天来鞍马劳顿,廖作栋苦于颠簸,很是疲惫,他掏出宝镜,六儿在里面冲他微笑,他说:“六儿六儿,换乘软轿可否?”只见那马就地一滚,消弭无形。与此同时,前面十字路口,一顶绿呢官轿缓缓落地,四个轿夫头戴红巾,一字儿九黎对襟装束,齐声说道:“请问姑老爷要去哪里?”廖作栋说:“南海之滨,一路直走。”
走啊走,悠哉游哉,也不知走了多久,夜深之时,廖作栋昏昏睡去。南海岸终于就在眼前,轿夫得不到主人指令, 硬着头皮往前走,连人带轿直溜溜跳下海去。“噗通”一声,廖作栋跌落海里,他一梦惊醒,双手抓住轿辇随波逐流,轿辇像一根救命稻草,这时候有一条船该有多好!他腾出右手去摸宝镜,糟糕,宝镜已然跌落海底。“救命,救命,六儿快来救我!”廖作栋喊破嗓子,在波涛汹涌的风浪里一起一伏,不知漂浮了多少时辰,他浑身冰冷,已经开始绝望......
三.
就在廖作栋感到求生无望的时候,命不该死有救星。黑沉沉的大海当中,远远望见一丝微亮的渔灯光线。廖作栋不管海浪是否会湮没他的声音,处于本能驱使,又开始新一轮声嘶力竭地大声呼救。
轿辇搁浅在一个海岛浅滩,一盏渔灯由远及近向海岸飘然而来,提灯的是一位慈祥的渔家老妈妈,她站在岛边,解开缠腿的布条,绑在手中的纺线陀螺上,奋力抛下水中,呼唤一声:“落水人接着!”廖作栋不敢怠慢,伸手拉紧布条。老妈妈顺势一扯,廖作栋爬上岸来,伏地叩拜,感谢救命之恩。老妈妈说:“免礼,跟我回家换身衣服吧。”
廖作栋跟随恩人,走过一片夜风飒飒的椰树林,来在几间翠竹掩映的茅舍当中,老妈妈拿出一身渔民装束让廖作栋换上,笑着说:“后生,又冷又饿吧,老身这就给你做饭。”廖作栋千恩万谢,问她:“老人家,您怎么一个人住在这荒岛上呢?”老妈妈慈祥一笑说道:“你这孩子,肉眼凡胎,不识本神真面目。老身久居黑龙岛,在此修行千年,人称南海女神,昵称叫我妈祖。本神俗家福建莆田人氏,因拯救海难葬身海底被封神,出道以来,专以护航护渔为己任,扶危济困,保佑南海一方平安。”廖作栋听罢肃然起敬,连声赞叹妈祖慈悲为怀的功德。
妈祖正要生火做饭,忽听外面海风呼啸,接着传来一阵“通通通”的脚步巨响。妈祖大惊失色说:“后生,你快躲起来,我家儿子自幼流落红毛国,和一群吃人生番混迹一起,后来封为南海雷神,人称霹雳大仙,他性情火爆,不敢沾酒,酒醉之后如同疯子,见了生人就一撕两半,生吞活剥。听这脚步震天响,今晚一定是醉酒归来。”
廖作栋吓得面如土色,浑身上下筛成一堆麦糠。妈祖赶紧掀起锅盖,让廖作栋暂时跳进锅里躲避。锅盖刚刚盖定,便从门外闯进一个虬髯大汉,身高丈二,豹头环眼,面如生铁,声若铜钟。他高声叫道:“娘,渴死了,添柴烧水给儿喝吧!”妈祖说:“我儿,真不省心,在谁家又喝成这个熊样?”雷神说:“东沙大王的六公主酿得一手好酒,那酒,闻着香,入喉柔,进肚爽,走路晃。南海三蛟隔三差五请我喝酒,谁让我们两家是割头换颈的世交呢?”
廖作栋听见他提到六公主,在锅里不觉浑身一颤。那大汉终究是耳聪目明的神仙之体,鼻子翕动两下,叫道:“娘,咱家有股生人气!”妈祖掩饰说:“哪有啊?娘刚刚杀了一条鱼,锅里炖着呢,那是鱼腥味。”雷神不信,一把掀开锅盖,簸箕般的大手轻轻一抓,把廖作栋攥在手心,炸雷般一声狞笑:“呵呵,人说老雷口福不浅,天上掉下小鲜肉,正好做碗醒酒汤!”
廖作栋挣扎不得,口里也说不出半句话。妈祖趋步上前,厉声喝道:“落水凡人,流浪到此,又不是十恶不赦的海盗,岂是你的盘中餐、口中肉?赶快给我放下,不要攥伤他的筋骨!”雷神也怕娘,极不情愿地松开了手。
廖作栋上前施礼,自我介绍:“小民河南丹阳人,来这南海寻找妻子,不幸落水遇难,承蒙妈祖搭救,恩同再造,没齿不忘。斗胆问一声大仙,您刚才提到的东沙六公主,可是名唤六儿的一个姑娘?她就是我要找的妻子,我一路奔波,找得她好苦哇。”
雷神听了,哈哈一笑:“都是中华人,不打不相识。这么说,你是老蛟的乘龙快婿。我与南海三蛟八拜结交,共同掌管这三千里南海疆域,你今夜到了我家,也就算找到了亲戚。走走走,我送你拜见老丈人。”
雷神背起廖作栋,吩咐他闭上眼睛别说话,然后告别妈祖,出海往东而去。廖作栋只听耳畔呼呼风响,不大一会儿,雷神按落云头,说声:“到了!”廖作栋睁眼看时,东方天已放亮,海天一片澄蓝。脚下一岛,树木花草郁郁葱葱,岛礁四周,海浪声声,惊涛拍岸,白云下面,海鸥点点,翩翩起落。岛上树木最苍翠之处,一座亭台傲然独立,上面写着“长青亭”三个遒劲有力的鎏金大字,左右两边石柱上,一副对联引人入胜:“沙坡云树象万千,独颂南海不朽年”。此情此景,不禁让廖作栋流连忘返。
雷神一拍他肩头:“年轻人,认亲要紧。沿着长亭往前走,那座金碧辉煌的水晶宫,就是你老丈人家。我还有事,告辞了!”廖作栋回头要谢,早已不见雷神踪影。
来到宫殿门前,廖作栋报明身份,守门夜叉进去通报,不大一会儿,听见从里面传出一连串的呼喝:“有请六姑爷!”“有请六姑爷!”......
四.
廖作栋惶惶然进殿。只见珍珠珊瑚铺成甬路,虾兵蟹将列阵相迎;大殿里,螺号轻轻吹奏,蚌姑载歌载舞;龙椅上坐着三位老者,六只眼睛冷冷盯着来客,个个神情肃穆,不怒自威。
廖作栋近前看到,坐在首位的尊者,正是三进丹阳的东沙大王,赶忙跪地参拜:“邓州廖作栋拜见岳父大人!”上首那尊者击案而起,变颜失色怒斥道:“何方狂徒,何凭何据?敢来南海冒认官亲!你不怕本王把你剁碎喂鱼吗?”
廖作栋答道:“丹阳酒坊联姻,弹指三年过去,难道泰山大人就没了印象?六儿与小婿相亲相爱,不知为何奉命召回,今日历经千难万险,只为和六儿再续前缘。”
东沙大王面色稍有缓和, 双手轻拍,只听佩环叮当,满殿香风扑面而来,十八个一模一样惊绝人寰的妙龄仙女鱼贯而出,随着一阵天籁之音,围着廖作栋翩然起舞。
东沙大王掷地有声说道:“你说你与六儿恩爱有加,那就从我这十八位千金中找出你的最爱。今天认出六儿,说明你有慧眼仙根,南海认你作东床驸马;如果认错了人,那就竖着进来躺着回去!” 说完,一掣腰间龙泉,铮铮作响,令人不寒而栗。
鼓乐声再度响起,众仙把目光一齐投向廖作栋,整个龙宫的空气异常紧张,仿佛一遇火星就马上爆炸。廖作栋稳住心神,瞪大双眼,一个一个地审视这群围着他转的仙女。一样不高不低不胖不瘦的美女身姿,一样色彩斑斓的霓裳和华丽筒裙,一样的七色油彩涂抹在俊俏的脸颊,一样婉转动人的嘹亮歌喉......究竟谁是六儿?都像,都不像!他此刻冷汗涔涔,完全陷入迷茫和困顿之中。
百日夫妻情,一路奔波苦,现在六儿就在眼前,却咫尺天涯,无缘对面不相逢。自己一死不在话下,但临终之前未能见到挚爱的人,他死不瞑目,死不瞑目啊!廖作栋的眼泪喷涌而出,和着汗水淌下来,“吧嗒吧嗒”,溅落在脚下的蓝宝石地面。
就在泪眼婆娑之时,他分明看见,围绕着他载歌载舞的仙女群中,有一位女子泪挂粉腮,泪珠和天花板上的猫眼宝石相互辉映,分外晶莹夺目。
是她,一定是她!人不伤心不落泪啊!如果没有至亲至爱的感情,谁会为不相干的人如此伤感?
他冲上前一步,牢牢抓住流泪女子软绵绵的小手,哭喊一声:“六儿,我可找到你了!”
鼓乐声戛然而止,南海三蛟大笑出声:“六女婿,果真仙眼超凡。来人,上酒,为这对神仙伴侣补办一场迟到的婚礼!”
五.
乐声又起,欢声雷动,水晶宫里大摆筵席。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大王传令换菜。只见龙宫御厨亲手捉来一只活蹦乱跳的猴子,捆其手脚,放置在一个特制的木笼当中,只露一颗猴头,用中间开洞的楠木活板固定;御厨喷水洗净猴头,拿剃刀剃去顶毛,不顾猴子吱吱乱叫,一锤下去,头骨迸裂,红白相间的脑浆子立刻冒出热腾腾的蒸汽。抬笼上桌,放在中间,众仙招呼新女婿一声,不顾体面,一齐起身,争相拿玉质羹勺舀着来喝,顷刻间风卷残云,满桌子咂嘴有声。
廖作栋胆战心惊,哆哆嗦嗦,手中玉勺当啷落地,哪里还敢进食。当他回过神来,那道菜只剩下一个空空如也的硕大脑洞。看到廖作栋这副囧像,众仙撇嘴窃笑,东海大王寒下脸来,长叹一声离席而去。
晚上宾客散去,一对新人进入洞房。六儿对丈夫说句实话:“今天最后那道菜,名叫猴头,大补之物。那妖猴修炼八百年的道行,人人都想得而食之,最后被父王花费三斗玛瑙买来招待女婿。那猴脑,凡人吃一口成仙得道,神仙吃一口平添功力。父王说你独具仙眼,为什么关键时候却不敢动勺呢?”廖作栋此时仍然惊惧未定,一想起那道活物还在后怕。六儿又嘱咐:“明天二叔请你去南沙做客,该吃吃,该喝喝,千万别犯傻。”廖作栋微微点头称是。
翌日,南沙大王送来请柬,邀请新女婿到南沙群岛去做客。又是一场声势浩大的盛宴,赴宴的都是南海诸岛各路头面人物,不用说,霹雳大王雷神也在贵客之中。廖作栋夫妇特地上前称谢,感激雷神的媒妁大恩。雷神很客气,连连摆手:“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如果感谢,倒不如把你的酿酒秘方说给我听。”廖作栋再拜说:“那都不是事,改日有空,一定亲手教您。”
众仙家你敬我让,各自落座吃酒。山珍海味,不在话下,无非都是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水中游的、树上结的......最后一道压轴菜,你道是啥?南沙大王打破喧闹说道:“诸位来宾,南海同仁,幸有挚友多捧场,愧无好酒敬嘉宾。今天,为侄女婿初次光临寒舍,特请瑶池天厨下界,特制一道人间天上稀有的名菜‘三吱儿’,说白了,就是活体老鼠肉。老鼠怎么称作‘三吱儿’呢?厨师从蟠桃园捉住一窝即将成精的小老鼠,饲喂蜜饯,然后订腿剔毛。食用者用筷子夹住活老鼠,老鼠会‘吱儿’的叫一声,这是第一吱儿;放到调料汤汁里时,老鼠受惊,又会‘吱’一声,这是第二吱儿;当食用者夹进口中咀嚼时,老鼠发出最后一吱儿。这就是‘三吱儿’的说辞。别看菜谱简单,食用者需要无穷的饕餮动力和无比的勇气,才可以品尝这道菜。这道菜最早见于唐代名家张鷟的《朝野佥载》卷二记载:“岭南獠民好为蜜唧,即鼠胎未瞬、通身赤蠕者,饲之以蜜,钉之筵上,嗫嗫而行。以箸挟取,咬之,唧唧作声,故曰蜜唧。”大概的意思是说:岭南少数民族喜欢吃“蜜唧”,就是把还没睁开眼、全身通红的幼鼠,喂以蜂蜜,摆在筵席上钉住,鼠崽蠕动爬行。用筷子夹起一咬,鼠崽唧唧叫唤,所以叫作蜜唧。大陆上当今明朝,名医李时珍《本草纲目》鼠类栏目也说,‘惠州獠民取初生闭目未有毛者,以蜜养之,用献亲贵。挟而食之,声犹唧唧,谓之蜜唧。’此物只有天上有,南海难得几回闻,如果不是用来招待上宾,想吃这道盛宴确实不容易啊。”
众宾客早已垂涎三尺,望眼欲穿,一个个按耐不住骚动的口舌。霹雳大仙多喝了几杯酒,声如巨雷吼道:“南海老二,上菜上菜,聒噪半天,把老雷肚里的馋虫都勾引出来了!”
菜还未到,甜香已经扑鼻而至;赶到上桌,早已筷箸齐上,只一阵,盘尽杯空。
廖作栋刚才听见南沙大王演讲“三吱儿”,胃气便往嗓门上涌,这时候看见一群血淋淋的活老鼠在盘中蠕动,又听到它们吱吱吱地惨叫,再也忍不住一阵恶心,“哗”——吐了一地秽物。众仙一齐看他,不住地摇头晃脑。
当晚回到东沙,六儿早哭红了眼睛,她说:“那道仙界名菜,具有滋阴壮阳、抗癌排毒的神效,多少神仙求之不得;一只‘蜜唧’入口,你会长生不老,成为金刚不坏之身。你这样不合时宜,早晚难入仙籍,只怕父王容不下你啊!”
廖作栋见娇妻伤心,很是不忍,这次向她打包票:“六儿放心,明天三叔宴请,就是毒药我也要吃上一口!”
可是到了第三天,西沙大王最后一道珍馐端上桌,廖作栋便又一次傻眼了。听菜名他就出现了先入为主的厌恶表情,那菜竟然叫做“臭蛇繁雪蛆”!来客让他先动筷,他强打精神看过去,差一点又吐在桌上——一条臭烘烘的死长虫泡成灰不溜秋的颜色,人为地盘踞在大盘之中,死蛇身上,到处爬满蠕动着的长尾巴的白色蛆虫!他此时想起六儿哭红的眼睛,硬着头皮用筷子蘸了一下下,众客人也不客气,三下五去二,一桌菜只剩下残汤剩饭。
酒足饭饱之后,众仙告辞,个个腾云驾雾,四散在南海各处。廖作栋独自一人坐在首席,他再次想到妻子的嘱咐,想到一干宾客的饕餮吃相,心中暗想:这一切难道是仙家施的障眼法?一念至此,便试着用右手食指蘸了一蘸大盘子里的清汤,闭上眼睛放嘴里吮了吮,嘿!那蛇羹,闻着臭,吃着香,一股前虽未有的味道,立即让他口舌生津,回味无穷,浑身的精气神为之一振!
是夜,恍恍惚惚听见六儿在他身边低低哭泣,他觉得自己很对不起妻子,叹一口气,翻个身又昏昏睡去。一觉醒来,天已大亮,他感到身子底下硌得慌,伸手去摸,抓了一把泥沙,急忙翻身爬起,发现自己躺在一片光秃秃的礁石上面。
“六儿啊!”廖作栋大叫一声,惊飞一群栖息的海鸥。
他找遍整个海岛,这里已经荒无人烟。东沙大王一家连夜搬迁,宫殿和人,消失得无声无息。
岛礁下面,给他留下一条渔船和些许干粮,廖作栋望着浩渺无边的南海,怅然划船离岸......
尾声:
廖作栋历经半年,辗转回到丹阳古镇。他抑郁攻心,长时间处于浑浑噩噩的幻梦之中。后来终于大彻大悟:仙凡两重天,冰火不相容,任何缘分之外的东西是强求不来的。病好后,他具备一种特异功能,吹口仙气能治各种疑难杂症,右手食指能消除疮、疥、疔、疖、疣等各种丹毒,而且百试不爽。人们称他“金口玉指”,传说,他的金口玉指,得益于南海西沙大王那道“臭蛇繁雪蛆”的压轴菜,蛇肉清火解毒,雪蛆祛风化瘀,一蘸一吮之间,就叫他受用不尽。也有人说,那是南海三蛟为了还清酒钱,特意留他一个铁饭碗。
廖作栋后来索性不再酿酒,做了一个救死扶伤的外科神医。他的医德,流传于邓州穰西一带,对于穷苦百姓,一律免费治病,有钱人家吃药付费,他总也让人随便给钱。
廖作栋终生未娶,活了八十多岁。他的著作《痘疹指掌》,被后世尊为疮科经典。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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