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直以来让许老师引以为豪的就是，当年仅仅靠着一点儿小聪明使用了一点儿小伎俩，就轻而易举地娶到了一个小自己六岁的年轻漂亮且温柔贤淑的小媳妇。
许老师大名叫许广双，小名叫“双子”，村里年岁大的人也有叫他“狗剩子”的。关于这个不雅的绰号，还有一段鲜为人知的来历呢。许老师出生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期，当时和他一起来到这个世上的还有一个双胞胎的弟弟，不幸的是这个弟弟没活几天就夭折了。按照当地的风俗习惯，许老师的父亲用一捆稻草把这个孩子扎裹起来丢到了村外的乱坟岗子上。第二天孩子的尸首就不见了，显然是被野狗给叼走了。于是，活下来的这个双胞胎中的一个就被父亲叫做了“狗剩子”。这个“狗剩子”就是现在的许老师。
说到那个小伎俩，直到现在已经快三十年了也还是一个秘密。
那是一个春天，气候温和怡人，阳光明媚和煦，是一个谈情说爱的好季节。那时的许老师才刚刚二十出头，和村里的年轻人一样，他喜欢在下班或者假日的时候和几个要好的小伙伴在村子里头嬉戏闲逛。这一天他们路过村长杨二车家的门口，院子里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丫头吸引了他们的目光。
这是个一打眼就让人赏心悦目的女孩。白皙的脸庞，水灵灵的大眼睛，一对粗粗的辫子搭在胸前。此时她正站在院中央，裤脚挽到膝盖处，一双光滑水嫩的小腿暴露在外边。她悠闲地哼着小曲，手中摆弄着一根竹竿在照看着一群肥硕的鸭子。她的身后就是村长杨二车的家，三间红砖灰瓦的房子在村子里显得非常抢眼。房子后面是一排整齐的大杨树，茂密的枝叶遮天蔽日。这当口已是夕阳斜下，火烧云在西边天际疯狂地燃烧着，柔和的阳光透过杨树枝叶的缝隙照射下来，斑驳陆离地洒映在小姑娘的身上、脸上。小姑娘那黑黑的眸子和雪白的皮肤更显得光鲜和有生机了。
这个女孩儿是村长杨二车媳妇的亲妹妹，也就是杨二车的亲小姨子。女孩儿命苦，初中还没念完父母就先后都去世了。双亲的离去让她无法再继续安下心来上学。于是她就辍学了，有时去哥嫂家住几天，有时到几个姐姐家呆几日。眼下正是农村的春忙季节，杨二车的媳妇就把妹妹接了来，一是让她帮着忙忙家务，二就是早晚接送一下在村里上学的小外甥杨子。
“双子，你有文化，能不能想办法把这小妞约出来？”院门口的几个小伙子有人小声嘀咕了一句。
小姑娘抬眼向院门口看去，似乎被吓了一跳，赶忙俯下身子慌乱地把裤脚放了下去。当她直起身子用眼角的余光又瞟了一下院门口时，那几个小子竟然还站在那里瞪着眼珠子专注地看着她。小姑娘有点儿不知所措了，就扬起手中的竹竿向一只正在抢食的鸭子打了过去，口中嚷道：“讨厌的家伙，给我滚开。再多嘴看我不打死你。”
院门口传来一阵哄笑声。小姑娘银铃般的嗓音似乎更加激发起了他们的兴趣，双子说：“把她约出来不是什么难事。不过，也不能让我白费功夫吧！”
“那你想咋样？”
“我也没有太高的要求。”双子说，“这样吧，如果我能把她约出来，那以后再下馆子买单的事就和我没关了。行吗？”
“行，多大的事啊！”几个人异口同声地说：“只要你能把这小俊妞约出来，什么事都依你。”
这双子也是一个命苦的人。上小学时父亲就病逝了，高中毕业走向社会刚能挣钱养家了，怎料一场重病又夺去了母亲的性命。双子有三个姐姐，几年来都陆续出嫁了，现在就剩下他一个人孤苦伶仃地生活在自己的三间茅草房里。村子里像他这种有文化的高中生凤毛麟角，所以他刚一毕业就被村里招聘为学校的民办教师。他本来就没有出过力，身体又很单薄，平日里只能靠每年不足千元的民办教师工资来维持生计。虽然几个姐姐也时常在生活上接济他，但因为喜欢交际和玩耍，经济上总是捉襟见肘。
双子捋了捋头发，抻了抻袖子，又拽了拽衣襟，然后仰起头大踏步走进院子径直向小姑娘走去。小姑娘羞红了脸，将目光移到了身旁的那群争抢食物的鸭子的身上，可手里的竹竿却握得紧紧的，那分明是在告诉双子，你小子老实点儿，不然我手里的家伙可不认人。
“你好！我叫许广双，村小学的教师。”双子文质彬彬地站在了小姑娘的面前，磁性的男中音就像是在给学生范读课文一样。他说，“你是杨子的老姨吧？杨子就是我班里的学生，我经常看到你来接送他，但是我从来没有问他你叫什么名字。现在你能给个面子亲口告诉我吗？”
小姑娘的脸更红了，扭过头腾出一只手捂住嘴“咯咯”地笑了起来。片刻从手指缝里甜甜地挤出一句：“你就叫我翠莲吧！我知道你是老师，姓许。我外甥杨子在我面前叨念过你呢。”
“是吗？叨念我什么呢？能不能说出来听一听？”
不等小姑娘回话，院门口的人不干了。他们急着嚷起来：“说什么呢？大点声。双子，你磨叽啥啊？到底行不行啊？”
双子扭过头朝院门口大声喊道：“说什么？这是悄悄话能让你们听见吗。”说完又回过头，突然上前一步双手扯住女孩儿的衣下襟把嘴巴凑到了小姑娘的耳边。小姑娘猝不及防，被双子的举动吓了一跳，手中的竹竿瞬间颤动起来。双子伸出手压住了抖动起来的竹竿，嘴唇一张一合在小姑娘的耳边叽叽咕咕地说了起来。小姑娘羞涩地抿着嘴认真地听着，很快就丢下竹竿双手捂住脸摇着头“咯咯”地笑出声来，并羞答答地快步跑进屋去。当小姑娘再次走出屋子时，身上已经新换了一件的确良布料的碎花小布衫，头发也明显地整理了一番。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小姑娘竟然低着头紧紧地跟在双子的身后，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下从容不迫地出了院门。
院门口的几个年轻人炸开了锅。目瞪口呆，面面相觑，有的摇头，有的点头，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双子，你刚才跟小妮子说了什么？”有人不解，好奇地追问，“你使用了什么魔法，怎么把小妞骗出来的？”
“秘密。”双子不屑地说道，“从今以后你们只管兑现自己的承诺就行了。至于我说了什么，一辈子我都不可能告诉你们的。”
这一天，他们在村里唯一的那家小饭馆吃了一顿大餐。饭桌上，有人问小姑娘双子究竟跟她耳语了些什么，竟能让她鬼使神差心甘情愿地跟着出来。小姑娘抿着嘴只笑不语，问急眼了就把目光投向双子。双子还是那句话：“放心吧，这是秘密，一辈子我都不会告诉你们的。”
这真的就成了一个秘密，一个绝对不能轻易言说的秘密。
二
春夏更替，秋去冬来。很快，一个崭新的春天踏着喜庆的步子轻轻地敲响了小村家家户户的门窗。此时，双子家那三间风雨飘摇的泥草房被装饰一新，整洁的院落里正在举办着一场热闹非凡的婚礼。新郎许广双，二十三岁；新娘葛翠莲，十七岁。
自打双子把翠莲约出来吃了一顿饭后，翠莲的影子就如同一枚磁铁深深地嵌在了他的心里。以至于讲课时，翠莲那含羞带笑的模样都会蓦然间浮现在他的脑海中，让他时常忘乎所以难以控制自己。他想，自己应该是爱上了这个性格率真爽快，模样俊秀娇羞但毫不做作的女孩子了。于是，他开始不停地写纸条让他的学生杨子传给翠莲，在纸条上他情真意切地表达了自己满腔浓浓的爱恋。
翠莲文化水平不高，无法理解字条上那些抽象的色彩斑斓五花八门让人看后脸红心跳的词句。但那苍劲有力的字体和那字里行间流露出来的真情实意还是深深地吸引和打动了她。其实在那次相约后，翠莲就已经喜欢上了这个长相俊朗，头脑睿智，有文化有涵养的年轻人了。但是作为一个女孩子，她知道自己应该保守住矜持，不能太随意太轻率了，否则会让对方看不起的。可是最终她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在收到第七张纸条后，她那蠢蠢欲动的少女的心扉悄然地为双子敞开了一道微微的缝隙。
“做我女朋友吧！”双子开门见山，诚实而大胆地说。
“为什么？”翠莲红着脸摆弄着胸前的辫梢怯怯问。声音很小，小到两个人只有屏住呼吸才能听得见。
“因为我喜欢你。我们同命相连。”
翠莲瞬间沉默了，这句话不经意间触动了她敏感的神经。她抬起头，双子正深情地注视着她，那双深沉而迷人的大眼睛里透射出的满是爱怜、坚毅和自信。翠莲早就向自己的姐夫杨二车打听过双子的身世了，当然是以关心外甥杨子的学习为借口去询问的。当得知双子的身世竟然和自己的身世有惊人的相似之处时，翠莲那颗孤独的布满伤痕的心渐渐地和这个同命的陌生人拉近了。现在听到双子说“我们同命相连”，翠莲的情绪彻底被融化了。她想到了自己小小的年纪就孤苦伶仃，想到为了生存像走马灯一样辗转于哥哥姐姐家。她不敢正视双子那两道具有穿透力的目光了，因为她已经感觉到有两行热泪正顺着自己的脸颊汩汩地流下。
“我答应你，我做你的女朋友。”也许是双子这句“我们同命相连”的话感动了她，翠莲哽咽着丢下这句话，捂着脸失声痛哭，逃也似地从双子的身边跑掉了。
从这以后，双子和翠莲就开始频繁地偷偷约会了。学校旁的杨树林，村头的小河边，甚至是丢弃他双胞胎弟弟的乱坟岗子上都留下了他们携手相偎的身影。这种事情自然是瞒不过翠莲姐夫杨二车的眼睛。他是一村之长，早就有人在他耳边含沙身影地敲边鼓了。
杨二车跟她老婆翠花说：“翠莲谈恋爱了。可是年龄太小了，还不满十七岁呢！”
“有什么办法呢？”翠花叹了口气，说：“苦命的孩子。她一定是在想，就这样在哥哥姐姐家轮着也不是件长久的事，自己终究是要有一个稳定的属于自己的家啊！”
翠花决定忙完这段农活，静下心来找个机会和妹妹好好谈一谈。没想到的是，还不等姐姐找上门来，翠莲先坦诚地向姐姐和姐夫公布了自己和双子的恋情。翠莲说，她和双子都是认真的，因为他们两个都是苦命的人，需要相互支撑。翠花劝妹妹，说两个人组成家庭不是看起来那么容易的事，双子人品是不错，可是那点儿民办教师工资怎么能满足得了一个家庭的生活所需，更何况成家后还会有孩子。翠莲说，自己已经决定了，不管姐姐、姐夫同不同意也一定要嫁给双子，而且他们把时间都选好了，过了年一开春就办喜事。翠花惊愕不已，抱怨妹妹太不懂事，并且强调她年龄小不够法律结婚的条件。翠莲说，自己的心智已经很成熟了，不够年龄就非法同居，等年龄到了再办结婚证也不迟。翠花看着自信满满的妹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婚礼如期举行了。尽管姐姐翠花心有不甘，但是杨二车还是凭着自己的人脉改了户口年龄给小姨子办理了合法的结婚手续。结婚所用的钱物都是双子的几个姐姐出的，婚礼议程的安排则是村长杨二车亲自打理操办的。因为双子有文化，字也写得漂亮，村民们有个什么婚丧嫁娶写写算算的事情都要请双子去帮忙，加之双子娶的媳妇又是村长的小姨子，所以双子的婚礼几乎汇集了全村的男女老少。婚礼场面也是异常的壮观、热闹，从早到晚连续放了三悠席，人们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闹洞房的时候，双子的伙伴们自然再次提起了那个困扰着他们已经整整一年了的话题。一个身形健硕的小伙子抓住双子的两只手将他反背按在了床上，问道：“说，去年第一次把嫂子约出来时你到底在她耳边说了什么？”
双子“嘿嘿”地笑着就是不说。小伙子就把双子的衣服扒了下来，说：“你到底是招还是不招？不如实招来，裤子也给你扒下来。”
双子说：“这是秘密。公开了不就不是秘密了吗？”
“还是公开了吧，你究竟是怎么把翠莲骗到手的？”众人起哄，“再不说裤子也给他扒下来。”
果然，双子的裤子也毫不留情地被扒了下来。看着在双子这里得不到答案，有人就把话题转向了坐在炕头上的新娘子翠莲：“嫂子，还是你说了吧。你再不说，双子哥就被扒成白条鸡了。”
“好吧，我说。”翠莲从炕头下来走向双子，对还在按着双子的小伙子说，“先把你哥放开，听我慢慢跟你们讲。”
双子被放开了。翠莲说：“看把你哥弄的，胳膊腿都不听使唤了。麻烦你们先出去一会儿，我帮双子把衣服裤子穿上，然后细细地讲给你们听。”
洞房里的人陆陆续续地出去了，当只剩下双子和翠莲两个人的时候，翠莲敏捷地蹿到门口，“咔嚓”一声就把门栓从里边给插上了。随后她得意地大笑起来，朝着门外嚷道：“对不起，我们要休息了，就不留各位了，你们请便吧！”
门外传来了抱怨声，有人嬉笑着骂翠莲，说她不知羞臊天还早呢就等不及了。还有人骂双子，说他不够哥们意思，一生就这么一次终身大事也不让他们玩尽兴了。可是不管屋外怎么抱怨，怎么发牢骚，屋里的翠莲就是不开门。无奈之下，闹洞房的人就都悻悻地离开了。
屋里屋外渐渐地恢复了平静，穿好衣裤的双子动情地望着翠莲，翠莲也含情脉脉地看着他。突然，双子伸过手去一把将翠莲揽在了怀里。他用刮得油光铮亮的下巴摩挲着翠莲散发着水果香气的头发，爱怜地说：“谢谢你，翠莲。”
“谢什么，今儿以后我就是你老婆了。”翠莲下意识地把脑袋往双子的怀里靠了靠，犹豫着伸出双手惴惴不安地抱住了双子的腰。
此刻，他们彼此都能够清晰地听得见对方怦动的心跳。而那个秘密，就深藏在他们的心中，只能有他们两个人知道。
三
许老师世代生活的这个小村子叫河东村。村子不大，但自然环境和地理位置都天做合成十分优越。出了村子往北走不到五百米，就是当地的母亲河——汤旺河。汤旺河的源头是小兴安岭的山脉，河水清澈透明，鱼类资源非常丰富。村民们春夏捕鱼，秋冬撒网，日子过得殷实富足。而村东边则是最著名的国道——哈萝公路。哈萝公路四通八达，连接着国道两边无法计数的乡镇村屯。小村里每天从早到晚热闹非凡：收鸭毛、鹅毛、长头发的；焗锅、焗缸、焗脸盆的；修电视、洗衣机、缝纫机的；卖麻花、煎饼、大果子的……吆喝声此起彼伏、连绵不断，使得不大的小山村整日里都沉浸在热热闹闹的氛围之中。
翠莲是个能干的女人。自打嫁给双子之后，她就下定决心要凭着自己勤劳的双手把日子过起来。她收回了双子承包出去的十几亩口粮田，自己耕种。又让双子给她盖了一个结实的猪舍，抓了两头小母猪，她要繁育仔猪大搞副业生产。她跟双子说，你就安心教你的书就是了，家里的事不用你操心，我一个人能忙得过来。其实翠莲心里始终要着一股劲，就是想让那些当初不看好他们婚姻的人们，包括自己的哥哥姐姐看看，自己和双子的结合是对的。她深信，只要勤劳苦干肯出力气，凭着一双灵巧的手，小日子一定会风风火火蒸蒸日上过起来的。
这一日，翠莲忙完了家务，抱着孩子坐在了自家院门口的柳树荫下乘凉。她的家就在小村的中央，对面是村委会大院，这里是村子最繁华的地段。每天车来人往热闹非凡，过路的人打此经过，都免不了要跟坐在院门口的翠莲讨口水喝。因为翠莲的模样实在是太俊俏太扎眼了，尽管是已经做了母亲，但那丰满的身子以及那标致匀称的面庞总是叫人过目不忘，无论是村里人还是外来吆喝生意的人，看见她后都会忍不住找个借口跟她搭讪几句闲话。
“妹子，给碗水喝吧。这鬼天气，简直是要热死个人啊。”一个操着南方口音收鸭毛、鹅毛的中年汉子推着自行车停在了双子家的门口，自行车的后座上是鼓鼓囊囊的两塑料袋子的各种毛发。
翠莲抱着孩子回屋舀了一瓢凉水出来。中年汉子接过来“咕咚、咕咚”几口就把一瓢凉水喝了个精光。他把水瓢递给翠莲，看着翠莲怀中抱着的孩子，随口问道：“妹子，这孩子是你姐姐家的吧？”
翠莲笑了，摇了摇头，把水瓢放在了身旁的木墩上。这样的问话翠莲已经听了不下几百次了，有时她甚至都些反感了。
中年汉子继续搭话：“那一定是你哥哥家的？”
翠莲不想让他在继续猜下去了，乜斜着眼睛看着对方随口应道：“我自己的，都二胎了。”
中年汉子惊讶得瞪大了眼睛，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正要再次追问，这边的翠莲已经不慌不忙麻利地解开了上衣纽扣露出雪白的胸脯准备给孩子哺乳了。
这是她和双子的第二个女儿，三个半月了。本来双子是不打算要二胎的，是翠莲坚持非要再生一个。双子的父亲是哥两个，可是到了他这一辈两股就只有他这么一个男孩子。双子是开明的，没有那种封意识。大女儿出生后不久，双子就张罗着要办独生子女证，可是翠莲死活不同意。翠莲说，不管怎样也得给双子留下一个延续香火传递户口本的。就这样，大女儿出生后的第二年，二女儿也紧跟着来报到了。这时的翠莲还不到二十岁。
中午，双子回来了，翠莲早已把饭菜做好并摆上了饭桌。双子并不急于吃饭，而是不同寻常地拉着翠莲坐在了他的面前，说：“翠莲，我跟你商量个事。”
翠莲说：“什么事啊，神秘兮兮的。吃了饭再说吧。”
“还是先说了吧，不说出来我吃不下饭。”双子一脸严肃正儿八经地说道：“你知道村里那个挺有能耐的老徐头吗？就是承包咱村西山参场的那个。”
“知道。怎么啦?”
“他今天来学校找我了。他问我能不能跟他进山，他们参场缺一个会计。他答应一年给五千元的工资呢”
“那你的工作不要啦？再说，学校能放你吗？”
“不能管那么多了。”双子抬头看了看屋顶，说：“你看咱这房子，再不翻盖就要倒了。作为一家之主，连一个最起码栖息的住所都不能保障，你说我还能有什么用。本来你的家人就不赞成咱们的婚事，再让你这么委曲求全的跟着我，我岂不真的成了一个没心没肺不知好歹的人了。”
“我不同意。”翠莲苦了脸色，“你走了，我怎么办？两个孩子怎么办？再说你是国家正式民办教师，早晚有转正的机会，说不干就不干，不是可惜了吗。”
这一夜，两个人谁也没有踏实地入睡，各自都在想着不同的心事。双子是铁定了心要出去挣钱养家，一年五千元的工资，相当于双子民办教师工资的四倍，这样的机会双子怎么能轻易地错过。人的一生就是这样，当他临近生命终点回眸凝望自己走过的路程时，他会为自己该坚持的没有坚持而懊恼，也会因自己该放弃的没有放弃而悔恨。现在机会和利益就摆在自己的面前，双子是绝不会轻易让它从自己身边溜走的。而翠莲想到的则是丈夫的工作，照顾两个孩子自己倒是没有什么难事。只是双子在这个工作上已经拼搏了将近十年，他还那么热爱自己的工作，村领导、学校领导和学生的家长又都那么信任他，仅仅因为那么一点利益就放弃这一切，这值得吗？
夜是漫长的，又是短暂的。早晨，天刚一放亮两个人就起床了。双子开始翻箱倒柜找需要携带的生活用品，他昨天已经跟老徐头说好了，今天一早就跟他进山。辞职信昨天他在学校也已经写好了，临走时他会给翠莲让她转交给校长的。翠莲没有理会正在忙忙活活的双子，趁他往包裹里装东西的当口出了房门。她要去找她的姐夫杨二车和学校的校长，
两个孩子躺在炕上熟睡着，小女儿胖嘟嘟的小腿正压在姐姐的身上。双子掏出昨天就已经写好的那几页辞职信放在了柜子醒目的地方，然后走到炕沿边怜爱地把小女儿的腿轻轻地挪开，又俯下身子在两个女儿的脸蛋上各深深地亲了一口，站在原地迟疑片刻后长叹了一口气拎起地上的包裹向门外走去。
村长杨二车来了，他的身后跟着校长和双子的媳妇翠莲。
“把东西给我放下。”村长杨二车拦住了双子的去路，大声喝道，“你还有没有点组织纪律性了。你把没把我这个村长——你这个连桥放在眼里了。学校是你家啊，说去就去，说走就走？”
校长也发话了：“许老师啊，我不是说你，你也没拿我这个领导当干部啊。有什么困难当面提出来，该解决解决，学校不能解决的村里想办法，村里不能解决的还有乡里呢。你这是干什么，啥话也不说就拍拍屁股撂杆子了，这叫什么事啊。”
双子尴尬地站在村长和校长面前不知所措，想说什么，张了张口最终没有说出来。这时，翠莲从后面走过来，把双子手中的包裹拿了下来。包裹里的东西被塞得满满当当的，拉锁都拉不上了，里边的新华字典、教学用书，本本笔笔的都暴露在外面。看到这场景，翠莲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失声痛哭，哭得是梨花带雨。她把包裹里的书、本、笔拿出来重重地摔在了双子的面前，说：“你这是去上山干活啊，还是去教书啊？你带着这些东西干嘛去啊？”说着话就站起了身，毫不顾忌地扑到了双子的怀里，双手捶打着双子的前胸，嗔怪地哭诉道：“我知道你离不开你的书本，离不开你的事业，离不开你的学生，离不开这个学校。我不要你出去挣钱，我只要你在家里能天天看见你，孩子能天天看见你。难道你不记得第一次约我出来说过的话了吗？这么快你就忘掉了吗？”
双子被妻子的问话给镇住了，他看着瞪着双眼怒视着他的村长和校长，一脸茫然不知所措。
村长说：“吃了早饭先来村委会，我有话跟你说。”
校长说：“去完村委会就来学校，我也有话要说。”
村长和校长气哼哼地走了。此时院子里就剩下了双子和翠莲两个人，翠莲还在抽抽搭搭地啜泣，双子扳过翠莲不住颤抖的双肩，郑重其事地说：“那个秘密我怎么能忘记呢？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至死我也不会忘记的。你说呢？”
翠莲含着泪使劲地点着头，喃喃自语又像是给双子鼓劲，说：“是，这个秘密我们都要遵守。你、我，一生、一辈子。”
四
鉴于双子家的生活条件和他在工作中有目共睹的成绩，也为了留住这个人才，村里破例给他年薪多加了五百元——由原来的840元涨到1340元，并把学校的两间门卫室重新修缮一新，让他带着家眷住到了这里。村委会这么做，一是为了双子一家人的安全躲开那三间随时会倒塌的危房，二是为了鼓励双子安心教学断绝他的后顾之忧。
生活和工作又恢复了平静。双子每天会起早去村里原来的老房子里的猪舍去喂猪、清理猪粪，忙活一个多小时后回到家里匆忙吃了早饭后就去上班。有时在猪舍里耽搁了时间，回到家里看到上班已经来不及了，就饭也顾不上吃衣服和鞋子也不换直奔班级而去。
这一日，校长把双子叫到了校长室。校长说：“许老师，有学生家长向我反映了你的问题。你是不是经常从猪圈里出来直接就进教室上讲台给学生们上课？”
双子楞了一下，如实回答：“不是经常，有时会。但我传授的知识都是准确的。”
“这怎么可以呢。”校长说，“作为一名人民教师，应该时刻注意自己的身份和自身的形象。穿着一身臭烘烘的衣服站在讲台上，成什么样子了。我们这是学校，不是养殖场。”
双子的脸早已经是滚烫滚烫的了，恨不得地上有个地缝直接就钻了进去。他低着头，嗫嚅着说：“我是一名乡村教师，走上讲台拿着教鞭就是教书的，走下讲台扛起锄头就是种地的。为了生活，有时来不及更换角色，我也没有办法。”
校长说：“回家去跟你老婆商量一下，猪就不要养了。”
其实翠莲早就从村里的那些个爱传闲话的妇女们的嘴里听说过，双子有时会穿着靴子和干活的脏衣服给学生们上课，但是她并没有在意，只是当做一个笑话听了，甚至都没有把这话反馈给双子就将它忘记了。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不懂得什么身份、形象，也不在乎什么礼仪、榜样。她只知道，肯付出就会有收获，只要自己和丈夫勤劳苦干，生活就会充裕，日子就会幸福。
双子把校长的训话讲给了翠莲后，说：“我们把猪砍了吧？”
“这可不行，我们还指着这条路生活呢。”翠莲的话掷地有声，又说，“以后早起你在家做饭，我去喂猪，清理猪粪。我就不信有什么事情能难住我。”
双子沉默了，他看着翠莲坚定的目光和充满自信的神情，突然间感觉内心深处有一种暖流在涌动。翠莲小自己六岁，作为丈夫，自己理应担负起家里所有的重担，但很多时候他都没有尽到自己应尽的本能和职责，这让他深深的感觉到了难以言喻的愧疚和自责。他总是在想，再坚持几年，等自己转为公办教师以后，一切就都会好的。那时候他就不会让翠莲再如此辛苦如此的操劳了。
1997年，举国上下欢庆香港回归，和千千万万的民办教师一样，许老师的人生终于等来了一个光辉灿烂的春天。国家教育部下发文件，在二十世纪末彻底解决民办教师转正的问题。像许老师这种情况，可以通过考取当地的师范学校的民师内招班，进行两年的脱产进修后转为公办教师。
双子第一时间就把名字报上去了，他要参加当年的民师内招考试。可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几天后中心校传来消息，他递交的申报材料不齐全，缺少一份能证明自己是享受1986年底以前国家民办教师补贴的工资单凭条。这一点双子当时还真的去查找了，可是由于几年前中心校搬迁新址，很多文件、材料包括财会部门的往来账目都不慎遗失了。还好，通过努力他找到了村委会1986年以前兑现给民办教师工资的单据，也查到了学校1986年以前的教师基本情况报表。然而教育局的主管领导说，这两份材料只能证明你的确是1986年以前参加工作的民办教师，但并不能证明你是享受国家民办补贴的有编制的被国家承认的正规的民办教师。言外之意就是，他是一个“黑民办”，相当于代课教师或者临时聘用人员。而这类人员都将随着大批民办教师集中转正后被一次性辞退。
双子自然是不甘心，毕竟重要的证据丢失不是自己的责任，他希望领导能针对他这种情况的人员特事特办。于是，他开始辗转于中心校和教育局之间，可是历尽千辛万苦磨破了嘴跑断了腿也没有任何作用。
看着双子饭吃不香、觉睡不好，翠莲也是急在心上。她说：“还是去找我姐夫吧。他在社会上闯荡了这么多年，方方面面的有经验，让他帮我们出出主意。”
双子说：“能做的我都做了，不然就放弃吧。也许我就这苦命了，当年若是一狠心跟着老徐头进山，现在也就没有这许多的烦心事了。”
翠莲找到了她的村长姐夫杨二车，把情况详细地讲了一遍。杨二车说：“你家许老师讲过的课文中不是有一句话叫做‘条条大路通罗马’的吗？记得杨子读小学的时候经常背诵，他说这是他们的许老师教给他们的至理名言。你男人真不愧为是老师，只会纸上谈兵。”
翠莲不耐烦了，说：“人家都要急死了，你还有心情卖关子。有话直说，有屁就放。就求你这么一回事，还拿上把了。”
杨二车说：“明天一早我给你派一台四轮车，装上两袋大米进城去，找那个教育局人事股的主管领导。你是个聪明人，余下的事情不用我再教你吧。”
教育局人事股的股长姓姜，是一个中年女士，大高个，穿着一件得体的毛料风衣。一头乌黑浓密的大波浪卷似瀑布一样披散在脑后， 眉毛轻佻，红唇微露，轻描淡化的素妆掩饰不住那张俊俏美丽的面容。此刻，她正坐在办公桌前填写表格，腰板直挺，前胸凸显，低眉垂目，给人一种庄重大气又不失典雅高贵之感。
翠莲站在她的办公桌前，看着这个女人，突然间产生了一种从没有过的自卑感。她感觉自己太渺小了，小到说话的声音都怯怯的有点儿打颤：“我是青山乡河东村的，我的丈夫是河东村小学的教师，叫许广双……”
“我知道了。许广双老师已经来过多次了。”姜股长头也不抬，一边填着表格一边说，“让他把1986年底以前享受国家民办教师补贴工资的凭条拿来。我们得按程序办事，工资凭条是要备案存档的。”
看着姜股长爱搭不理的样子，翠莲怯怯地退了出去。当她快步走出教育局大楼的楼门口时，突然有了想哭的冲动。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孤苦无助，一时间所有的无奈和委屈一股脑地涌上了她的心头。
“不行，我来这里干啥来了。”一阵冷风吹过，把翠莲昏涨的头脑吹清醒了。她想到了姐夫杨二车说的话，“你是个聪明的人，余下的事情不用我教你吧”。翠莲仰起头，大步朝远处的四轮车走了过去，她对司机说：“走，把车开到教育局家属楼大院去。”
在家属楼小区广场一个打太极拳的热心老太太的指引下，翠莲找到了姜股长的家。她让司机把两袋大米扛上了楼，就放在了姜股长家的门口。然后就坐在了楼梯上，她要等姜股长回来。
也不知道等了多长时间，迷迷糊糊中，翠莲听到了高跟鞋敲打楼梯清脆的响声。是姜股长回家吃午饭了。
“姜股长，我等你好长时间了。”翠莲站起身，迎了上去。
走上楼梯的姜股长被吓了一跳，愣愣地打量着翠莲，说：“你不是那个许……许……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姜股长，我们河东村就在汤旺河边，我们那里盛产大米，特别有名。今天我特意给您带来两袋，这是我们自己家种植的水稻加工的，不打农药不上化肥，口感非常好。”
姜股长迟疑了一下，看了看翠莲，又看了看门口的大米，掏出钥匙迅速打开了房门，说：“让邻居们看了不好，赶紧搬到里边去。”
翠莲一听这话，浑身长满了劲儿，快速地把两袋大米拽进了屋里。她说：“姜股长，没啥事那俺走了。”
姜股长说：“你先等等。你是许广双老师的爱人是吧？这样，下午我把民师内招考试的报名表让人捎到你们乡中心校去，你让许老师自己去取吧。填好了直接来教育局交给我就行了。”
似一针兴奋剂注入了翠莲的体内，她兴奋地“哎”了一声，就一溜烟快速地下了楼梯。她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与激动，跑出楼门口时，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捂住脸“呜”地一声大哭起来。这哭声是一种宣泄，是一种释放，滚滚流淌的泪水则是一种安慰，一种说不出滋味的难以言喻的幸福。
双子没有辜负翠莲所付出的艰辛和所忍受的屈辱，他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考取了依兰县师范学校民师内招班。他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正好是翠莲的生日。下班后他专门去乡里定做了一个大大的生日蛋糕，又买了蔬菜和熟食。回到家时翠莲并没在屋里，也许她去了村里老房子的猪舍。于是，双子扎起围裙，挽起袖子走进了厨房，他今天要亲自下厨为妻子做一顿丰盛的生日大餐。
今天不是周末，两个在乡初级中学住校的女儿不能回来，妻子今年的生日只能他们夫妻两个人过了。当一桌子五颜六色的菜肴和透着奶油香味的生日蛋糕摆满桌子时，翠莲回来了。虽然她也知道今天是自己的生日，但是没想到双子会给他准备这么一桌子丰盛的大餐。她感动得热泪盈眶，说：“就一个生日嘛，干嘛要这么破费？”
双子倒了一杯酒，恭恭敬敬地端给了翠莲，又从兜里掏出那张录取通知书，动情的说：“今天咱们家双喜临门。我的录取通知书下来了，这也是送给你最好的生日礼物。老婆，谢谢你。这么多年来你受苦了。再耐心地熬上两年，等我毕业转正了，我们的日子就会好起来的。翠莲，我是一名民办教师，你知道在学校我最不愿意过的是哪一天吗？就是教师开资的日子。那一天，几个整日清闲的公办老教师开心地数着花花绿绿的票子，我只能装作没看见，可你怎么能了解我当时那种尴尬纠结的心情。同样都是教师，却同工不同酬，这是一种多么大的讽刺和多么无奈的现实啊。好了，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我也成为了一名具有国家干部身份的人了。谢谢你老婆，没有你也就没有我的今天。我倒的这杯酒，除了感谢还是感谢，你一定得喝了。”
翠莲早已经是泪流满面了，结婚十余年来，丈夫从来没有在一次交谈中跟自己说过这么多的话。她的心暖暖的，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此时无声胜有声，翠莲颤抖着双手接过了酒杯，一口就把满满的一杯酒喝了下去。
双子把插在生日蛋糕上的蜡烛点燃，面对着一颗颗腾起各色火焰的烛火，在双子的注视下翠莲双手合十，她要许下一个心愿。
这个心愿其实就是当年双子第一次约翠莲时说的那个秘密。虽然此时她把这个心愿藏在心底，但双子已经明显地感受到了那个心愿的存在，因为他们彼此的心是相通的。
五
在大女儿参加高考那一年，因为生源减少，许老师工作了二十余年的河东村小学被对岸的河西村小学给兼并了。河西村是个有七百余户三千多人口的大村，在青山乡，除了乡政府所在地的中心学校外，就只有这个河西村小学算得上是有规模且各方面都出类拔萃可以摆得上台面的。这次被河西村小学一同兼并的除了许老师所在的河东村小学外，还有附近的两所村屯小学。
不久，许老师住了几年的那两间门卫室连同河东村学校都被一户村民买去改建成了养殖场。看着这个昔日里充满了孩子们欢声笑语的地方如今已是鸡鸭成群臭气熏天，许老师的内心充满了无限的伤感。没办法，这是国家整村并校规划的一次改革，纵然有一千个不舍，也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许老师把村里的那三间老宅卖掉了。既然被调转到了河西村学校，也就没有必要天天渡河跑通勤了，何况自家的那三间祖房早已年久失修面临倒塌。许老师在河西村学校的附近租了三间民宅，暂时安顿了下来。大女儿顺利地考取了省内的一所重本大学，而小女儿在两年前的中考中失败就辍学了，跟随村里的小姐妹南下打工去了。两个人的日子简单、清闲，焕了新的环境，翠莲有些无所适从了。她对双子说：“整天就这么干呆着也不是回事啊？你看我应该干点啥呢？”
双子说：“你跟了我快二十年了，吃了二十年的苦，遭了二十年的罪。现在我们的经济条件也行了，你也该歇歇了，不要再那么操劳了。”
翠莲说：“我这还不到四十岁的年纪，就要在家养老啊？这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两个孩子也大了，需要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河西村是青山乡最大的一个村，地理位置优越。村正街长五百多米，南通佳木斯、鹤岗，北达伊春、南岔。这条主街道十分宽阔，两边商铺林立。水果店、小吃部、美发店、修车行，超市、网吧、洗浴、住宿，一个挨着一个不亚于乡政府所在地的青山乡。经过考察，翠莲找到了一个帮人家照看水果店的工作。她的工作任务是跟随店老板进城上货，然后再和老板一起到乡下各村屯的食杂店送货，每月逢五还要跟着老板到青山乡去赶大集。虽然辛苦点儿，但是老板承诺，除了月薪捌佰元固定工资外，干好了还会有奖金。翠莲对这份工作比较满意，一是水果店离自家租住的房子并不远，二是双子现在不担任班主任了，方方面面的事情两个人照应起来就都很方便了。
翠莲是一个干活既勤快又利索的人。无论春夏秋冬、寒来暑往，跟随着水果店老板风里来雨里去从来没有一句怨言，而且在工作中也从没有发生过一次失误的事情，这使得水果店的生意越做越好利润也翻了一番。一年后，水果店老板就给翠莲加了薪，逢年过节还会送上一个大大的红包作为奖励。
这一日，翠莲正在水果店打理生意，忽一人闯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翠莲嫂子，不好了，许老师晕倒了，不省人事，已经送去医院了。”
来不及和老板打招呼，翠莲跑出门拦了一辆出租车就直奔县城医院。到了县城医院，医生告诉她刚才是送来了一个重症昏迷的患者，但是医院没有收留，而是建议去了医疗技术更好的市医院。
许老师在市医院的重症监护室抢救了整整七天才脱离了生命危险。医生告诉翠莲，许老师得的这个病叫骨髓炎，应该是复发的。复发的？翠莲糊涂了。结婚二十年了，丈夫的身体一向是健康的，除了偶尔有过感冒发烧之类的小毛病外，从来没有因为什么大的疾病进过医院。
许老师转到了普通病房，看着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的丈夫，翠莲的泪水就控制不住地夺眶而出，他一把拉住丈夫的手，声泪俱下：“老许啊，你吓死我了。你这是怎么了，我以为你要丢下我不管我了呢。”
许老师握着翠莲的手，迷离的眼神里满是内疚，他欠了欠身子，叹了口气，虚弱着声音说：“翠莲，我对不起你。有一件事我一直隐瞒着没对你说。”
当年许老师和双胞胎弟弟一同来到这个世界上，弟弟不幸过早地夭折了。而襁褓中的许老师身体也不是健康的，体弱多病，隔三差五的就要去医院。为了保住这个孩子，许老师的父亲给他起了一个大气的名字——许天一。一个寓意是两个孩子只剩下这一个了；二就是希望这个孩子长大了有出息能成长为天下第一。
许老师三岁那年的冬天患上了一场重感冒，吃药打针都不见效，而且病情很快转化成了恶寒、高热、全身疼痛、烦躁不安。许老师的父亲带着他去了市里最好的医院，经过专家会诊被确定为急性化脓性骨髓炎。医生在他的右臂外侧手术取出了一块小死骨片，又经过了两个多月的治疗总算保住了他年幼的生命。医生对许老师的父亲讲，孩子的病虽然痊愈了，但是并不等于去根儿了，这个病有潜伏期，说不上什么时候就会复发，也许十年、二十年，或者更长。许老师的父亲并不迷信，但是有人曾跟他说过，这个孩子是不是有什么说道。本来命够硬的，刚一出生就把双胞胎的弟弟给克死了，结果自己还是这么体弱多病多灾多难的。许老师的父亲就抱着孩子找算命先生给算了一卦，算命的说，许老师双胞胎的弟弟是死了，但是灵魂一直附在他的身上。算命先生建议许老师的父亲把给许老师起的这个许天一的名字改一下，名字里要有一个“双”字。因为他的身上附着弟弟的灵魂，表面上看起来是一个，但实质上仍是一双。于是，许老师的父亲就又给许老师改了这个名字——许广双。“广”，寓意宽大、宽阔；“双”，就是一对、一双的意思。
其实在刚结婚的时候翠莲就发现了双子右臂上的那条长长的疤痕。她曾经问过双子是怎么弄的，当时双子的表情有些不自然，闪烁其词地跟她说是小时候爬树不小心被锋利的树枝刺破的。现在听到丈夫向自己道出了事情的真相，翠莲才突然明白了当年双子回答她这个问话时为什么会有那种遮遮掩掩的表情了。
此时双子躺在病床上一脸愧疚地看着翠莲，想说什么欲言又止，泪水就溢出了眼眶。翠莲紧紧地攥着丈夫的手，说：“我不怪你，真的不怪你。现在医疗技术这么发达，还怕治不好咱们的病么？你不要有太多的想法，安心养你的病就是了。”
许老师说：“本来我都计划好了，再过两年等条件允许了就去县城买个楼房，让你享享清福，过上好一点儿的生活，可是我这一病，几年的积蓄都……”
“唉，你不要想这么多。”翠莲打断了丈夫的话，说：“钱是身外之物，没了再赚呗，只要人在就比什么都好。如果人没了，还要那么多的钱有什么用。”
经过半年的治疗和康复，许老师出院了。医生跟翠莲说，让她做好思想准备，在这半年的治疗过程中因为对许老师使用了大量的含有激素类的药物，许老师的双侧股骨头都会慢慢地坏死，几年后即使不瘫痪也得借助双拐走路。
翠莲没有把医生的话告诉丈夫，他怕丈夫承受不了这种打击。办理完出院手续，翠莲一个人躲在了医院的角落里，想到医生说的话，泪水就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她不是为自己伤心，而是想到丈夫还不到五十岁就要以拐杖或轮椅为伴，这对于一贯坚强任性的丈夫来说将要如何去面对啊。
搀扶着丈夫上了出租车，丈夫竟然像个孩子似的伸手紧紧地拽住了翠莲的衣襟。翠莲的心略过一阵酸楚，下意识地把身子向丈夫的身旁靠了过去。这一刻，她突然想到了双子第一次约她的时候，也是这样拽着她的衣襟，把嘴巴贴近她的耳边说出了那个秘密的。想到那个温馨的画面，翠莲动情地把头靠到了丈夫宽厚的肩膀上，此时她的心里在想，不管将来丈夫是拄双拐还是坐轮椅，自己都会不离不弃地守在他的身边，就算是为了当年的那个秘密，她也要生死相依。
六
医生的预判是正确的。许老师五十二岁的时候，双侧股骨头严重坏死，无法正常行走，不得不接受手术。在北京工作的大女儿把他接了过去，找了一家专治股骨头坏死的医院进行了人工关节的置换手术。小女儿也在丈夫的陪同下第一时间从深圳赶了过来，并且把三岁的儿子也带来了。
小女儿十六岁就南下打工了。当时她以几分只差没有考上县重点中学，因成绩接近录取分数线，交一万元的费用也可以以“议价生”的身份进入重点中学。但许老师想，大女儿正在读高中，而且成绩很好，考上重点大学应该是不成问题，四年的大学费用将是个不小的数目，眼下家里的经济条件还不是很宽裕，所以就没有想花钱让小女儿上重点的意思。小女儿看出了父亲的心思，也没有强求，就跟村里的几个好姐妹南下开启了打工的征程。可是在小女儿的心里，这却成为了她永远的痛，以至于结婚这样重大的事情都没有告诉家人，直到孩子出生了才给母亲打了个电话。对于小女儿，因为这件事多年来许老师也深感愧疚，以至于现在小女儿一家三口就站在他面前，他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爸，你安心地养病吧。”小女儿说：“治疗的费用你不用担心，都由我一个人来承担，我现在有这个能力。”
“只要你能回来就比什么都好。”许老师的眼睛有些湿润了，他说：“当年是爸爸太自私了，你能原谅爸爸吗？”
小女儿把儿子的小手放到了父亲的掌心上，说：“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今后就不要再提了。您看，外孙都这么大了。以后我还想把孩子留在东北让您二老帮忙给照看呢，也不知道您同不同意。”
许老师爱抚地抚摸着外孙的头，那种隔代的亲情油然而生，他说：“同意，同意。我都想好了，这次出院后我就跟单位打报告申请病退。退下来之后，我和你妈就都有时间了，照管小外孙反而能让我们的晚年生活增加无限的乐趣。”
小女儿在县城给父亲买了一套楼房，并真的把儿子留在了东北。
她对父亲说，等父亲退休了就可以像候鸟一样，冬天来深圳夏天回东北，幸福地享受后半生的生活了。许老师写了病退申请，很快批复了下来，翠莲说：“老许啊，这回你自由了。现在可以真正的歇一歇了。”
许老师说：“其实我很热爱我的教育事业，可是没有办法，身体条件不允许，否则我是要干到自然退休的。”
两个女儿都成家立业，并且小女儿还有了孩子，这让许老师感到很欣慰。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应该算是比较完美的，尽管他的内心深处还是隐隐地感到对小女儿有所愧疚，但是他暗下决心，这种对小女儿的亏欠他会在外孙的身上给弥补回来的。
夕阳斜下，县城的公园里人头攒动，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总会看见一个身形苗条的中年妇女，左手牵着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右手搀扶着一个拄着手杖走路有些蹒跚从容貌上就能断定是个有文化有涵养的老者。这个中年妇女就是翠莲，那个有文化有涵养的老者就是许老师。不过许老师并不老，只有五十三岁，只是走路时腿脚有些不利索，身形也有些僵硬。
自从退下来以后，许老师和翠莲就带着外孙，冬天去往深圳，夏天回到东北，真的就像候鸟一样在空中飞来飞去。在南方，小女儿还会给父母报名组团随旅行社出游，不但在国内游，还要去国外游，这让许老师体验到了从来没有过的快乐和幸福。
一次，许老师背着翠莲偷偷地喝酒了，带着醉意他问翠莲：“嫁给我后悔没有？现在我基本上是一个废人了。”
翠莲说：“怎么会后悔呢。你已经兑现当初的承诺了。虽然那时候我年纪小，思想上还很幼稚，不小心就上了你的船，但是这条船我是上对了。”
许老师笑了，说：“谁让你当时不买船票呢，所以我是轻易不会让你下船的。”
翠莲也笑了，嗔怪地说：“你这张船票也太贵了，我得用一生的付出去偿还，这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
听了翠莲的话，许老师竟然有了想哭的冲动。当年自己只是靠着那张三寸不烂之舌耍了一点儿小聪明弄了一点儿小伎俩，就轻而易举地打动了一个少女涉世未深但已情窦初开的心扉。那其实只不过是一些用华丽辞藻编织起来的能够让无知女孩儿感动的承诺，但那无非是一些戏言，双子并没有把它放在心上。不过随着他们感情的逐渐深入，他明显感觉到翠莲已经把那些承诺当成了一个男孩对自己心仪女孩最真心最忠诚的表白。于是，双子开始认真地审视自己，当他也感觉到自己真的是爱上了这个漂亮的女孩后，这些个承诺也就真正地成为了他终生为之奋斗的目标。他虽然喜欢和那些个社会上的被村民称之为不三不四的同龄人玩耍，但是他毕竟是一个有身份有文化的人，他得对自己的言行负责。他做到了，三十年同甘共苦风雨同舟，用忠诚和真心谱写了一曲爱的篇章。
这场婚姻的开始原本只是一场赌博，甚至是一个骗局，但不管怎样那个秘密是真实存在的。也正是因为有了那场邂逅和那个秘密，才使得他们的爱情、婚姻经历了三十年的风霜雨雪后，依然如一杯甘甜的美酒一样散发着醉人的浓香。
幸福的秘密
一
一直以来让许老师引以为豪壮的就是，当年仅仅靠着一点儿小聪明使用了一点儿小伎俩，就轻而易举地娶到了一个小自己六岁的年轻漂亮且温柔贤淑的小媳妇。
许老师大名叫许广双，小名叫“双子”，村里年岁大的人也有叫他“狗剩子”的。关于这个不雅的绰号，还有一段鲜为人知的来历呢。许老师出生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期，当时和他一起来到这个世上的还有一个双胞胎的弟弟，不幸的是这个弟弟没活几天就夭折了。按照当地的风俗习惯，许老师的父亲用一捆稻草把这个孩子扎裹起来丢到了村外的乱坟岗子上。第二天孩子的尸首就不见了，显然是被野狗给叼走了。于是，活下来的这个双胞胎中的一个就被父亲叫做了“狗剩子”。这个“狗剩子”就是现在的许老师。
说到那个小伎俩，直到现在已经快三十年了也还是一个秘密。
那是一个春天，气候温和怡人，阳光明媚和煦，是一个谈情说爱的好季节。那时的许老师才刚刚二十出头，和村里的年轻人一样，他喜欢在下班或者假日的时候和几个要好的小伙伴在村子里头嬉戏闲逛。这一天他们路过村长杨二车家的门口，院子里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丫头吸引了他们的目光。
这是个一打眼就让人赏心悦目的女孩。白皙的脸庞，水灵灵的大眼睛，一对粗粗的辫子搭在胸前。此时她正站在院中央，裤脚挽到膝盖处，一双光滑水嫩的小腿暴露在外边。她悠闲地哼着小曲，手中摆弄着一根竹竿在照看着一群肥硕的鸭子。她的身后就是村长杨二车的家，三间红砖灰瓦的房子在村子里显得非常抢眼。房子后面是一排整齐的大杨树，茂密的枝叶遮天蔽日。这当口已是夕阳斜下，火烧云在西边天际疯狂地燃烧着，柔和的阳光透过杨树枝叶的缝隙照射下来，斑驳陆离地洒映在小姑娘的身上、脸上。小姑娘那黑黑的眸子和雪白的皮肤更显得光鲜和有生机了。
这个女孩儿是村长杨二车媳妇的亲妹妹，也就是杨二车的亲小姨子。女孩儿命苦，初中还没念完父母就先后都去世了。双亲的离去让她无法再继续安下心来上学。于是她就辍学了，有时去哥嫂家住几天，有时到几个姐姐家呆几日。眼下正是农村的春忙季节，杨二车的媳妇就把妹妹接了来，一是让她帮着忙忙家务，二就是早晚接送一下在村里上学的小外甥杨子。
“双子，你有文化，能不能想办法把这小妞约出来。”院门口的几个小伙子有人小声嘀咕了一句。
小姑娘抬眼向院门口看去，似乎被吓了一跳，赶忙俯下身子慌乱地把裤脚放了下去。当她直起身子用眼角的余光又瞟了一下院门口时，那几个小子竟然还站在那里瞪着眼珠子专注地看着她。小姑娘有点儿不知所措了，就扬起手中的竹竿向一只正在抢食的鸭子打了过去，口中嚷道：“讨厌的家伙，给我滚开。再多嘴看我不打死你。”
院门口传来一阵哄笑声。小姑娘银铃般的嗓音似乎更加激发起了他们的兴趣，双子说：“把她约出来不是什么难事。不过，也不能让我白费功夫吧。”
“那你想咋样？”
“我也没有太高的要求。”双子说，“这样吧，如果我能把她约出来，那以后再下馆子买单的事就和我没关了。行吗？”
“行，多大的事啊！”几个人异口同声地说：“只要你能把这小俊妞约出来，什么事都依你。”
这双子也是一个命苦的人。上小学时父亲就病逝了，高中毕业走向社会刚能挣钱养家了，怎料一场重病又夺去了母亲的性命。双子有三个姐姐，几年来都陆续出嫁了，现在就剩下他一个人孤苦伶仃地生活在自己的三间茅草房里。村子里像他这种有文化的高中生凤毛麟角，所以他刚一毕业就被村里招聘为学校的民办教师。他本来就没有出过力，身体又很单薄，平日里只能靠每年不足千元的民办教师工资来维持生计。虽然几个姐姐也时常在生活上接济他，但因为喜欢交际和玩耍，经济上总是捉襟见肘。
双子捋了捋头发，抻了抻袖子，又拽了拽衣襟，然后仰起头大踏步走进院子径直向小姑娘走去。小姑娘羞红了脸，将目光移到了身旁的那群争抢食物的鸭子的身上，可手里的竹竿却握得紧紧的，那分明是在告诉双子，你小子老实点儿，不然我手里的家伙可不认人。
“你好！我叫许广双，村小学的教师。”双子文质彬彬地站在了小姑娘的面前，磁性的男中音就像是在给学生范读课文一样。他说，“你是杨子的老姨吧？杨子就是我班里的学生，我经常看到你来接送他，但是我从来没有问他你叫什么名字。现在你能给个面子亲口告诉我吗？”
小姑娘的脸更红了，扭过头腾出一只手捂住嘴“咯咯”地笑了起来。片刻从手指缝里甜甜地挤出一句：“你就叫我翠莲吧。我知道你是老师，姓许。我外甥杨子在我面前叨念过你呢。”
“是吗？叨念我什么呢？能不能说出来听一听？”
不等小姑娘回话，院门口的人不干了。他们急着嚷起来：“说什么呢？大点声。双子，你磨叽啥啊？到底行不行啊？”
双子扭过头朝院门口大声喊道：“说什么？这是悄悄话能让你们听见吗。”说完又回过头，突然上前一步双手扯住女孩儿的衣下襟把嘴巴凑到了小姑娘的耳边。小姑娘触不及防，被双子的举动吓了一跳，手中的竹竿瞬间颤动起来。双子伸出手压住了抖动起来的竹竿，嘴唇一张一合在小姑娘的耳边叽叽咕咕地说了起来。小姑娘羞涩地抿着嘴认真地听着，很快就丢下竹竿双手捂住脸摇着头“咯咯”地笑出声来，并羞答答地快步跑进屋去。当小姑娘再次走出屋子时，身上已经新换了一件的确良布料的碎花小布衫，头发也明显地整理了一番。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小姑娘竟然低着头紧紧地跟在双子的身后，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下从容不迫地出了院门。
院门口的几个年轻人炸开了锅。目瞪口呆，面面相觑，有的摇头，有的点头，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双子，你刚才跟小妮子说了什么？”有人不解，好奇地追问，“你使用了什么魔法，怎么把小妞骗出来的？”
“秘密。”双子不屑地说道，“从今以后你们只管兑现自己的承诺就行了。至于我说了什么，一辈子我都不可能告诉你们的。”
这一天，他们在村里唯一的那家小饭馆吃了一顿大餐。饭桌上，有人问小姑娘双子究竟跟她耳语了些什么，竟能让她鬼使神差心甘情愿地跟着出来。小姑娘抿着嘴只笑不语，问急眼了就把目光投向双子。双子还是那句话：“放心吧，这是秘密，一辈子我都不会告诉你们的。”
这真的就成了一个秘密，一个绝对不能轻易言说的秘密。
二
春夏更替，秋去冬来。很快，一个崭新的春天踏着喜庆的步子轻轻地敲响了小村家家户户的门窗。此时，双子家那三间风雨飘摇的泥草房被装饰一新，整洁的院落里正在举办着一场热闹非凡的婚礼。新郎许广双，二十三岁；新娘葛翠莲，十七岁。
自打双子把翠莲约出来吃了一顿饭后，翠莲的影子就如同一枚磁铁深深地嵌在了他的心里。以至于讲课时，翠莲那含羞带笑的模样都会蓦然间浮现在他的脑海中，让他时常忘乎所以难以控制自己。他想，自己应该是爱上了这个性格率真爽快，模样俊秀娇羞但毫不做作的女孩子了。于是，他开始不停地写纸条让他的学生杨子传给翠莲，在纸条上他情真意切地表达了自己满腔浓浓的爱恋。
翠莲文化水平不高，无法理解字条上那些抽象的色彩斑斓五花八门让人看后脸红心跳的词句。但那苍劲有力的字体和那字里行间流露出来的真情实意还是深深地吸引和打动了她。其实在那次相约后，翠莲就已经喜欢上了这个长相俊朗，头脑睿智，有文化有涵养的年轻人了。但是作为一个女孩子，她知道自己应该保守住矜持，不能太随意太轻率了，否则会让对方看不起的。可是最终她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在收到第七张纸条后，她那蠢蠢欲动的少女的心扉悄然地为双子敞开了一道微微的缝隙。
“做我女朋友吧！”双子开门见山，诚实而大胆地说。
“为什么？”翠莲红着脸摆弄着胸前的辫梢怯怯问。声音很小，小到两个人只有屏住呼吸才能听得见。
“因为我喜欢你。我们同命相连。”
翠莲瞬间沉默了，这句话不经意间触动了她敏感的神经。她抬起头，双子正深情地注视着她，那双深沉而迷人的大眼睛里透射出的满是爱怜、坚毅和自信。翠莲早就向自己的姐夫杨二车打听过双子的身世了，当然是以关心外甥杨子的学习为借口去询问的。当得知双子的身世竟然和自己的身世有惊人的相似之处时，翠莲那颗孤独的布满伤痕的心渐渐地和这个同命的陌生人拉近了。现在听到双子说“我们同命相连”，翠莲的情绪彻底被融化了。她想到了自己小小的年纪就孤苦伶仃，想到为了生存像走马灯一样辗转于哥哥姐姐家。她不敢正视双子那两道具有穿透力的目光了，因为她已经感觉到有两行热泪正顺着自己的脸颊汩汩地流下。
“我答应你，我做你的女朋友。”也许是双子这句“我们同命相连”的话感动了她，翠莲哽咽着丢下这句话，捂着脸失声痛哭，逃也似地从双子的身边跑掉了。
从这以后，双子和翠莲就开始频繁的偷偷约会了。学校旁的杨树林，村头的小河边，甚至是丢弃他双胞胎弟弟的乱坟岗子上都留下了他们携手相偎的身影。这种事情自然是瞒不过翠莲姐夫杨二车的眼睛。他是一村之长，早就有人在他耳边含沙身影地敲边鼓了。
杨二车跟她老婆翠花说：“翠莲谈恋爱了。可是年龄太小了，还不满十七岁呢！”
“有什么办法呢？”翠花叹了口气，说：“苦命的孩子。她一定是在想，就这样在哥哥姐姐家轮着也不是件长久的事，自己终究是要有一个稳定的属于自己的家啊！”
翠花决定忙完这段农活，静下心来找个机会和妹妹好好谈一谈。没想到的是，还不等姐姐找上门来，翠莲先坦诚地向姐姐和姐夫公布了自己和双子的恋情。翠莲说，她和双子都是认真的，因为他们两个都是苦命的人，需要相互支撑。翠花劝妹妹，说两个人组成家庭不是看起来那么容易的事，双子人品是不错，可是那点儿民办教师工资怎么能满足得了一个家庭的生活所需，更何况成家后还会有孩子。翠莲说，自己已经决定了，不管姐姐、姐夫同不同意也一定要嫁给双子，而且他们把时间都选好了，过了年一开春就办喜事。翠花惊愕不已，抱怨妹妹太不懂事，并且强调她年龄小不够法律结婚的条件。翠莲说，自己的心智已经很成熟了，不够年龄就非法同居，等年龄到了再办结婚证也不迟。翠花看着自信满满的妹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婚礼如期举行了。尽管姐姐翠花心有不甘，但是杨二车还是凭着自己的人脉需改了户口年龄给小姨子办理了合法的结婚手续。结婚所用的钱物都是双子的几个姐姐出的，婚礼议程的安排则是村长杨二车亲自打理操办的。因为双子有文化，字也写得漂亮，村民们有个什么婚丧嫁娶写写算算的事情都要请双子去帮忙，加之双子娶的媳妇又是村长的小姨子，所以双子的婚礼几乎汇集了全村的男女老少。婚礼场面也是异常的壮观、热闹，从早到晚连续放了三悠席，人们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闹洞房的时候，双子的伙伴们自然再次提起了那个困扰着他们已经整整一年了的话题。一个身形健硕的小伙子抓住双子的两只手将他反背按在了床上，问道：“说，去年第一次把嫂子约出来时你到底在她耳边说了什么？”
双子“嘿嘿”地笑着就是不说。小伙子就把双子的衣服扒了下来，说：“你到底是招还是不招？不如实招来，裤子也给你扒下来。”
双子说：“这是秘密。公开了不就不是秘密了吗？”
“还是公开了吧，你究竟是怎么把翠莲骗到手的？”众人起哄，“再不说裤子也给他扒下来。”
果然，双子的裤子也毫不留情地被扒了下来。看着在双子这里得不到答案，有人就把话题转向了坐在炕头上的新娘子翠莲：“嫂子，还是你说了吧。你再不说，双子哥就被扒成白条鸡了。”
“好吧，我说。”翠莲从炕头下来走向双子，对还在按着双子的小伙子说，“先把你哥放开，听我慢慢跟你们讲。”
双子被放开了。翠莲说：“看把你哥弄的，胳膊腿都不听使唤了。麻烦你们先出去一会儿，我帮双子把衣服裤子穿上，然后细细地讲给你们听。”
洞房里的人陆陆续续地出去了，当只剩下双子和翠莲两个人的时候，翠莲敏捷地蹿到门口，“咔嚓”一声就把门栓从里边给插上了。随后她得意地大笑起来，朝着门外嚷道：“对不起，我们要休息了，就不留各位了，你们请便吧。”
门外传来了抱怨声，有人嬉笑着骂翠莲，说她不知羞臊天还早呢就等不及了。还有人骂双子，说他不够哥们意思，一生就这么一次终身大事也不让他们玩尽兴了。可是不管屋外怎么抱怨，怎么发牢骚，屋里的翠莲就是不开门。无奈之下，闹洞房的人就都悻悻地离开了。
屋里屋外渐渐地恢复了平静，穿好衣裤的双子动情地望着翠莲，翠莲也含情脉脉地看着他。突然，双子伸过手去一把将翠莲揽在了怀里。他用刮的油光铮亮的下巴摩挲着翠莲散发着水果香气的头发，爱怜地说：“谢谢你，翠莲。”
“谢什么，今儿以后我就是你老婆了。”翠莲下意识地把脑袋往双子的怀里靠了靠，犹豫着伸出双手惴惴不安地抱住了双子的腰。
此刻，他们彼此都能够清晰地听得见对方怦动的心跳。而那个秘密，就深藏在他们的心中，只能有他们两个人知道。
三
许老师世代生活的这个小村子叫河东村。村子不大，但自然环境和地理位置都天做合成十分优越。出了村子往北走不到五百米，就是当地的母亲河——汤旺河。汤旺河的源头是小兴安岭的山脉，河水清澈透明，鱼类资源非常丰富。村民们春夏捕鱼，秋冬撒网，日子过得殷实富足。而村东边则是最著名的国道——哈萝公路。哈萝公路四通八达，连接着国道两边无法计数的乡镇村屯。小村里每天从早到晚热闹非凡：收鸭毛、鹅毛、长头发的；焗锅、焗缸、焗脸盆的；修电视、洗衣机、缝纫机的；卖麻花、煎饼、大果子的……吆喝声此起彼伏、连绵不断，使得不大的小山村整日里都沉浸在热热闹闹的氛围之中。
翠莲是个能干的女人。自打嫁给双子之后，她就下定决心要凭着自己勤劳的双手把日子过起来。她收回了双子承包出去的十几亩口粮田，自己耕种。又让双子给她盖了一个结实的猪舍，抓了两头小母猪，她要繁育仔猪大搞副业生产。她跟双子说，你就安心教你的书就是了，家里的事不用你操心，我一个人能忙得过来。其实翠莲心里始终要着一股劲，就是想让那些当初不看好他们婚姻的人们，包括自己的哥哥姐姐看看，自己和双子的结合是对的。她深信，只要勤劳苦干肯出力气，凭着一双灵巧的手，小日子一定会风风火火蒸蒸日上过起来的。
这一日，翠莲忙完了家务，抱着孩子坐在了自家院门口的柳树荫下乘凉。她的家就在小村的中央，对面是村委会大院，这里是村子最繁华的地段。每天车来人往热闹非凡，过路的人打此经过，都免不了要跟坐在院门口的翠莲讨口水喝。因为翠莲的模样实在是太俊俏太扎眼了，尽管是已经做了母亲，但那丰满的身子以及那标致匀称的面庞总是叫人过目不忘，无论是村里人还是外来吆喝生意的人，看见她后都会忍不住找个借口跟她搭讪几句闲话。
“妹子，给碗水喝吧。这鬼天气，简直是要热死个人啊！”一个操着南方口音收鸭毛、鹅毛的中年汉子推着自行车停在了双子家的门口，自行车的后座上是鼓鼓囊囊的两塑料袋子的各种毛发。
翠莲抱着孩子回屋舀了一瓢凉水出来。中年汉子接过来“咕咚、咕咚”几口就把一瓢凉水喝了个精光。他把水瓢递给翠莲，看着翠莲怀中抱着的孩子，随口问道：“妹子，这孩子是你姐姐家的吧？”
翠莲笑了，摇了摇头，把水瓢放在了身旁的木墩上。这样的问话翠莲已经听了不下几百次了，有时她甚至都些反感了。
中年汉子继续搭话：“那一定是你哥哥家的？”
翠莲不想让他再继续猜下去了，乜斜着眼睛看着对方随口应道：“我自己的，都二胎了。”
中年汉子惊讶得瞪大了眼睛，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正要再次追问，这边的翠莲已经不慌不忙麻利地解开了上衣纽扣露出雪白的胸脯准备给孩子哺乳了。
这是她和双子的第二个女儿，三个半月了。本来双子是不打算要二胎的，是翠莲坚持非要再生一个。双子的父亲是哥两个，可是到了他这一辈两股就只有他这么一个男孩子。双子是开明的，没有那种封建意识。大女儿出生后不久，双子就张罗着要办独生子女证，可是翠莲死活不同意。翠莲说，不管怎样也得给双子留下一个延续香火传递户口本的。就这样，大女儿出生后的第二年，二女儿也紧跟着来报到了。这时的翠莲还不到二十岁。
中午，双子回来了，翠莲早已把饭菜做好并摆上了饭桌。双子并不急于吃饭，而是不同寻常地拉着翠莲坐在了他的面前，说：“翠莲，我跟你商量个事。”
翠莲说：“什么事啊？神秘兮兮的。吃了饭再说吧！”
“还是先说了吧，不说出来我吃不下饭。”双子一脸严肃正儿八经地说道：“你知道村里那个挺有能耐的老徐头吗？就是承包咱村西山参场的那个。”
“知道。怎么啦?”
“他今天来学校找我了。他问我能不能跟他进山，他们参场缺一个会计。他答应一年给五千元的工资呢”
“那你的工作不要啦？再说，学校能放你吗？”
“不能管那么多了。”双子抬头看了看屋顶，说：“你看咱这房子，再不翻盖就要倒了。作为一家之主，连一个最起码栖息的住所都不能保障，你说我还能有什么用？本来你的家人就不赞成咱们的婚事，再让你这么委曲求全地跟着我，我岂不真的成了一个没心没肺不知好歹的人了。”
“我不同意。”翠莲苦了脸色，“你走了，我怎么办？两个孩子怎么办？再说你是国家正式民办教师，早晚有转正的机会，说不干就不干，不是可惜了吗。”
这一夜，两个人谁也没有踏实地入睡，各自都在想着不同的心事。双子是铁定了心要出去挣钱养家，一年五千元的工资，相当于双子民办教师工资的四倍，这样的机会双子怎么能轻易地错过。人的一生就是这样，当他临近生命终点回眸凝望自己走过的路程时，他会为自己该坚持的没有坚持而懊恼，也会因自己该放弃的没有放弃而悔恨。现在机会和利益就摆在自己的面前，双子是绝不会轻易让它从自己身边溜走的。而翠莲想到的则是丈夫的工作，照顾两个孩子自己倒是没有什么难事。只是双子在这个工作上已经拼搏了将近十年，他还那么热爱自己的工作，村领导、学校领导和学生的家长又都那么信任他，仅仅因为那么一点利益就放弃这一切，这值得吗？
夜是漫长的，又是短暂的。早晨，天刚一放亮两个人就起床了。双子开始翻箱倒柜找需要携带的生活用品，他昨天已经跟老徐头说好了，今天一早就跟他进山。辞职信昨天他在学校也已经写好了，临走时他会给翠莲让她转交给校长的。翠莲没有理会正在忙忙活活的双子，趁他往包裹里装东西的当口出了房门。她要去找她的姐夫杨二车和学校的校长，
两个孩子躺在炕上熟睡着，小女儿胖嘟嘟的小腿正压在姐姐的身上。双子掏出昨天就已经写好的那几页辞职信放在了柜子醒目的地方，然后走到炕沿边怜爱地把小女儿的腿轻轻地挪开，又俯下身子在两个女儿的脸蛋上各深深地亲了一口，站在原地迟疑片刻后长叹了一口气拎起地上的包裹向门外走去。
村长杨二车来了，他的身后跟着校长和双子的媳妇翠莲。
“把东西给我放下。”村长杨二车拦住了双子的去路，大声喝道，“你还有没有点组织纪律性了。你把没把我这个村长——你这个连桥放在眼里了。学校是你家啊！说去就去，说走就走？”
校长也发话了：“许老师啊，我不是说你，你也没拿我这个领导当干部啊！有什么困难当面提出来，该解决解决，学校不能解决的村里想办法，村里不能解决的还有乡里呢。你这是干什么，啥话也不说就拍拍屁股撂杆子了，这叫什么事啊？”
双子尴尬地站在村长和校长面前不知所措，想说什么，张了张口最终没有说出来。这时，翠莲从后面走过来，把双子手中的包裹拿了下来。包裹里的东西被塞得满满当当的，拉锁都拉不上了，里边的新华字典、教学用书，本本笔笔的都暴露在外面。看到这场景，翠莲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失声痛哭，哭得是梨花带雨。她把包裹里的书、本、笔拿出来重重地摔在了双子的面前，说：“你这是去上山干活啊，还是去教书啊？你带着这些东西干嘛去啊？”说着话就站起了身，毫不顾忌地扑到了双子的怀里，双手捶打着双子的前胸，嗔怪地哭诉道：“我知道你离不开你的书本，离不开你的事业，离不开你的学生，离不开这个学校。我不要你出去挣钱，我只要你在家里能天天看见你，孩子能天天看见你。难道你不记得第一次约我出来说过的话了吗？这么快你就忘掉了吗？”
双子被妻子的问话给镇住了，他看着瞪着双眼怒视着他的村长和校长，一脸茫然不知所措。
村长说：“吃了早饭先来村委会，我有话跟你说。”
校长说：“去完村委会就来学校，我也有话要说。”
村长和校长气哼哼地走了。此时院子里就剩下了双子和翠莲两个人，翠莲还在抽抽搭搭地啜泣，双子扳过翠莲不住颤抖的双肩，郑重其事地说：“那个秘密我怎么能忘记呢？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至死我也不会忘记的。你说呢？”
翠莲含着泪使劲地点着头，喃喃自语又像是给双子鼓劲，说：“是，这个秘密我们都要遵守。你、我，一生、一辈子。”
四
鉴于双子家的生活条件和他在工作中有目共睹的成绩，也为了留住这个人才，村里破例给他年薪多加了五百元——由原来的840元涨到1340元，并把学校的两间门卫室重新修缮一新，让他带着家眷住到了这里。村委会这么做，一是为了双子一家人的安全躲开那三间随时会倒塌的危房，二是为了鼓励双子安心教学断绝他的后顾之忧。
生活和工作又恢复了平静。双子每天会起早去村里原来的老房子里的猪舍去喂猪、清理猪粪，忙活一个多小时后回到家里匆忙吃了早饭后就去上班。有时在猪舍里耽搁了时间，回到家里看到上班已经来不及了，就饭也顾不上吃衣服和鞋子也不换直奔班级而去。
这一日，校长把双子叫到了校长室。校长说：“许老师，有学生家长向我反映了你的问题。你是不是经常从猪圈里出来直接就进教室上讲台给学生们上课？”
双子愣了一下，如实回答：“不是经常，有时会。但我传授的知识都是准确的。”
“这怎么可以呢？”校长说，“作为一名人民教师，应该时刻注意自己的身份和自身的形象。穿着一身臭烘烘的衣服站在讲台上，成什么样子了。我们这是学校，不是养殖场。”
双子的脸早已经是滚烫滚烫的了，恨不得地上有个地缝直接就钻了进去。他低着头，嗫嚅着说：“我是一名乡村教师，走上讲台拿着教鞭就是教书的，走下讲台扛起锄头就是种地的。为了生活，有时来不及更换角色，我也没有办法。”
校长说：“回家去跟你老婆商量一下，猪就不要养了。”
其实翠莲早就从村里的那些个爱传闲话的妇女们的嘴里听说过，双子有时会穿着靴子和干活的脏衣服给学生们上课，但是她并没有在意，只是当做一个笑话听了，甚至都没有把这话反馈给双子就将它忘记了。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不懂得什么身份、形象，也不在乎什么礼仪、榜样。她只知道，肯付出就会有收获，只要自己和丈夫勤劳苦干，生活就会充裕，日子就会幸福。
双子把校长的训话讲给了翠莲后，说：“我们把猪砍了吧？”
“这可不行，我们还指着这条路生活呢。”翠莲的话掷地有声，又说，“以后早起你在家做饭，我去喂猪，清理猪粪。我就不信有什么事情能难住我！”
双子沉默了，他看着翠莲坚定的目光和充满自信的神情，突然间感觉内心深处有一种暖流在涌动。翠莲小自己六岁，作为丈夫，自己理应担负起家里所有的重担，但很多时候他都没有尽到自己应尽的本能和职责，这让他深深地感觉到了难以言喻的愧疚和自责。他总是在想，再坚持几年，等自己转为公办教师以后，一切就都会好的。那时候他就不会让翠莲再如此辛苦如此操劳了。
1997年，举国上下欢庆香港回归，和千千万万的民办教师一样，许老师的人生终于等来了一个光辉灿烂的春天。国家教育部下发文件，在二十世纪末彻底解决民办教师转正的问题。像许老师这种情况，可以通过考取当地的师范学校的民师内招班，进行两年的脱产进修后转为公办教师。
双子第一时间就把名字报上去了，他要参加当年的民师内招考试。可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几天后中心校传来消息，他递交的申报材料不齐全，缺少一份能证明自己是享受1986年底以前国家民办教师补贴的工资单凭条。这一点双子当时还真的去查找了，可是由于几年前中心校搬迁新址，很多文件、材料包括财会部门的往来账目都不慎遗失了。还好，通过努力他找到了村委会1986年以前兑现给民办教师工资的单据，也查到了学校1986年以前的教师基本情况报表。然而教育局的主管领导说，这两份材料只能证明你的确是1986年以前参加工作的民办教师，但并不能证明你是享受国家民办补贴有编制的被国家承认的正规民办教师。言外之意就是，他是一个“黑民办”，相当于代课教师或者临时聘用人员。而这类人员都将随着大批民办教师集中转正后被一次性辞退。
双子自然是不甘心，毕竟重要的证据丢失不是自己的责任，他希望领导能针对他这种情况的人员特事特办。于是，他开始辗转于中心校和教育局之间，可是历尽千辛万苦磨破了嘴跑断了腿也没有任何作用。
看着双子饭吃不香、觉睡不好，翠莲也是急在心上。她说：“还是去找我姐夫吧！他在社会上闯荡了这么多年，方方面面的有经验，让他帮我们出出主意。”
双子说：“能做的我都做了，不然就放弃吧。也许我就这苦命了，当年若是一狠心跟着老徐头进山，现在也就没有这许多的烦心事了。”
翠莲找到了她的村长姐夫杨二车，把情况详细地讲了一遍。杨二车说：“你家许老师讲过的课文中不是有一句话叫做‘条条大路通罗马’的吗？记得杨子读小学的时候经常背诵，他说这是他们的许老师教给他们的至理名言。你男人真不愧为是老师，只会纸上谈兵。”
翠莲不耐烦了，说：“人家都要急死了，你还有心情卖关子。有话直说，有屁就放。就求你这么一回事，还拿上把了。”
杨二车说：“明天一早我给你派一台四轮车，装上两袋大米进城去，找那个教育局人事股的主管领导。你是个聪明人，余下的事情不用我再教你吧。”
教育局人事股的股长姓姜，是一个中年女士，大高个，穿着一件得体的毛料风衣。一头乌黑浓密的大波浪卷似瀑布一样披散在脑后， 眉如柳叶，红唇微露，轻描淡化的素妆掩饰不住那张俊俏美丽的面容。此刻，她正坐在办公桌前填写表格，腰板直挺，前胸凸显，低眉垂目，给人一种庄重大气又不失典雅高贵之感。
翠莲站在她的办公桌前，看着这个女人，突然间产生了一种从没有过的自卑感。她感觉自己太渺小了，小到说话的声音都怯怯地有点儿打颤：“我是青山乡河东村的，我的丈夫是河东村小学的教师，叫许广双……”
“我知道了。许广双老师已经来过多次了。”姜股长头也不抬，一边填着表格一边说，“让他把1986年底以前享受国家民办教师补贴工资的凭条拿来。我们得按程序办事，工资凭条是要备案存档的。”
看着姜股长爱搭不理的样子，翠莲怯怯地退了出去。当她快步走出教育局大楼的楼门口时，突然有了想哭的冲动。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孤苦无助，一时间所有的无奈和委屈一股脑地涌上了她的心头。
“不行，我来这里干啥来了。”一阵冷风吹过，把翠莲昏涨的头脑吹清醒了。她想到了姐夫杨二车说的话，“你是个聪明的人，余下的事情不用我教你吧”。翠莲仰起头，大步朝远处的四轮车走了过去，她对司机说：“走，把车开到教育局家属楼大院去。”
在家属楼小区广场一个打太极拳的热心老太太的指引下，翠莲找到了姜股长的家。她让司机把两袋大米扛上了楼，就放在了姜股长家的门口。然后就坐在了楼梯上，她要等姜股长回来。
也不知道等了多长时间，迷迷糊糊中，翠莲听到了高跟鞋敲打楼梯清脆的响声。是姜股长回家吃午饭了。
“姜股长，我等你好长时间了。”翠莲站起身，迎了上去。
走上楼梯的姜股长被吓了一跳，愣愣地打量着翠莲，说：“你不是那个许……许……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姜股长，我们河东村就在汤旺河边，我们那里盛产大米，特别有名。今天我特意给您带来两袋，这是我们自己家种植的水稻加工的，不打农药不上化肥，口感非常好。”
姜股长迟疑了一下，看了看翠莲，又看了看门口的大米，掏出钥匙迅速打开了房门，说：“让邻居们看了不好，赶紧搬到里边去。”
翠莲一听这话，浑身长满了劲儿，快速地把两袋大米拽进了屋里。她说：“姜股长，没啥事那俺走了。”
姜股长说：“你先等等。你是许广双老师的爱人是吧？这样，下午我把民师内招考试的报名表让人捎到你们乡中心校去，你让许老师自己去取吧。填好了直接来教育局交给我就行了。”
似一针兴奋剂注入了翠莲的体内，她兴奋地“哎”了一声，就一溜烟快速地下了楼梯。她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与激动，跑出楼门口时，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捂住脸“呜”地一声大哭起来。这哭声是一种宣泄，是一种释放，滚滚流淌的泪水则是一种安慰，一种说不出滋味的难以言喻的幸福。
双子没有辜负翠莲所付出的艰辛和所忍受的屈辱，他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考取了依兰县师范学校民师内招班。他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正好是翠莲的生日。下班后他专门去乡里定做了一个大大的生日蛋糕，又买了蔬菜和熟食, 。回到家时翠莲并没在屋里，也许她去了村里老房子的猪舍。于是，双子扎起围裙，挽起袖子走进了厨房，他今天要亲自下厨为妻子做一顿丰盛的生日大餐。
今天不是周末，两个在乡初级中学住校的女儿不能回来，妻子今年的生日只能他们夫妻两个人过了。当一桌子五颜六色的菜肴和透着奶油香味的生日蛋糕摆满桌子时，翠莲回来了。虽然她也知道今天是自己的生日，但是没想到双子会给他准备这么一桌子丰盛的大餐。她感动得热泪盈眶，说：“就一个生日嘛！干嘛要这么破费？”
双子倒了一杯酒，恭恭敬敬地端给了翠莲，又从兜里掏出那张录取通知书，动情地说：“今天咱们家双喜临门。我的录取通知书下来了，这也是送给你最好的生日礼物。老婆，谢谢你。这么多年来你受苦了。再耐心地熬上两年，等我毕业转正了，我们的日子就会好起来的。翠莲，我是一名民办教师，你知道在学校我最不愿意过的是哪一天吗？就是教师开资的日子。那一天，几个整日清闲的公办老教师开心地数着花花绿绿的票子，我只能装作没看见，可你怎么能了解我当时那种尴尬纠结的心情。同样都是教师，却同工不同酬，这是一种多么大的讽刺和多么无奈的现实啊！好了，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我也成为了一名具有国家干部身份的人了。谢谢你老婆，没有你也就没有我的今天。我倒的这杯酒，除了感谢还是感谢，你一定得喝了。”
翠莲早已经是泪流满面了，结婚十余年来，丈夫从来没有在一次交谈中跟自己说过这么多的话。她的心暖暖的，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此时无声胜有声，翠莲颤抖着双手接过了酒杯，一口就把满满的一杯酒喝了下去。
双子把插在生日蛋糕上的蜡烛点燃，面对着一颗颗腾起各色火焰的烛火，在双子的注视下翠莲双手合十，她要许下一个心愿。
这个心愿其实就是当年双子第一次约翠莲时说的那个秘密。虽然此时她把这个心愿藏在心底，但双子已经明显地感受到了那个心愿的存在，因为他们彼此的心是相通的。
五
在大女儿参加高考那一年，因为生源减少，许老师工作了二十余年的河东村小学被对岸的河西村小学给兼并了。河西村是个有七百余户三千多人口的大村，在青山乡，除了乡政府所在地的中心学校外，就只有这个河西村小学算得上是有规模且各方面都出类拔萃可以摆得上台面的。这次被河西村小学一同兼并的除了许老师所在的河东村小学外，还有附近的两所村屯小学。
不久，许老师住了几年的那两间门卫室连同河东村学校都被一户村民买去改建成了养殖场。看着这个昔日里充满了孩子们欢声笑语的地方如今已是鸡鸭成群臭气熏天，许老师的内心充满了无限的伤感。没办法，这是国家整村并校规划的一次改革，纵然有一千个不舍，也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许老师把村里的那三间老宅卖掉了。既然被调转到了河西村学校，也就没有必要天天渡河跑通勤了，何况自家的那三间祖房早已年久失修面临倒塌。许老师在河西村学校的附近租了三间民宅，暂时安顿了下来。大女儿顺利地考取了省内的一所重本大学，而小女儿在两年前的中考中失败就辍学了，跟随村里的小姐妹南下打工去了。两个人的日子简单、清闲，换了新的环境，翠莲有些无所适从了。她对双子说：“整天就这么干呆着也不是回事啊！你看我应该干点啥呢？”
双子说：“你跟了我快二十年了，吃了二十年的苦，遭了二十年的罪。现在我们的经济条件也行了，你也该歇歇了，不要再那么操劳了。”
翠莲说：“我这还不到四十岁的年纪，就要在家养老啊？这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两个孩子也大了，需要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河西村是青山乡最大的一个村，地理位置优越。村正街长五百多米，南通佳木斯、鹤岗，北达伊春、南岔。这条主街道十分宽阔，两边商铺林立。水果店、小吃部、美发店、修车行，超市、网吧、洗浴、住宿，一个挨着一个不亚于乡政府所在地的青山乡。经过考察，翠莲找到了一个帮人家照看水果店的工作。她的工作任务是跟随店老板进城上货，然后再和老板一起到乡下各村屯的食杂店送货，每月逢五还要跟着老板到青山乡去赶大集。虽然辛苦点儿，但是老板承诺，除了月薪捌佰元固定工资外，干好了还会有奖金。翠莲对这份工作比较满意，一是水果店离自家租住的房子并不远，二是双子现在不担任班主任了，方方面面的事情两个人照应起来就都很方便了。
翠莲是一个干活既勤快又利索的人。无论春夏秋冬、寒来暑往，跟随着水果店老板风里来雨里去从来没有一句怨言，而且在工作中也从没有发生过一次失误的事情，这使得水果店的生意越做越好利润也翻了一番。一年后，水果店老板就给翠莲加了薪，逢年过节还会送上一个大大的红包作为奖励。
这一日，翠莲正在水果店打理生意，忽一人闯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翠莲嫂子，不好了，许老师晕倒了，不省人事，已经送去医院了。”
来不及和老板打招呼，翠莲跑出门拦了一辆出租车就直奔县城医院。到了县城医院，医生告诉她刚才是送来了一个重症昏迷的患者，但是医院没有收留，而是建议去了医疗技术更好的市医院。
许老师在市医院的重症监护室抢救了整整七天才脱离了生命危险。医生告诉翠莲，许老师得的这个病叫骨髓炎，应该是复发的。复发的？翠莲糊涂了。结婚二十年了，丈夫的身体一向是健康的，除了偶尔有过感冒发烧之类的小毛病外，从来没有因为什么大的疾病进过医院。
许老师转到了普通病房，看着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的丈夫，翠莲的泪水就控制不住地夺眶而出，他一把拉住丈夫的手，声泪俱下：“老许啊！你吓死我了。你这是怎么了，我以为你要丢下我不管我了呢！”
许老师握着翠莲的手，迷离的眼神里满是内疚，他欠了欠身子，叹了口气，虚弱着声音说：“翠莲，我对不起你。有一件事我一直隐瞒着没对你说。”
当年许老师和双胞胎弟弟一同来到这个世界上，弟弟不幸过早地夭折了。而襁褓中的许老师身体也不是健康的，体弱多病，隔三差五地就要去医院。为了保住这个孩子，许老师的父亲给他起了一个大气的名字——许天一。一个寓意是两个孩子只剩下这一个了；二就是希望这个孩子长大了有出息能成长为天下第一。
许老师三岁那年的冬天患上了一场重感冒，吃药打针都不见效，而且病情很快转化成了恶寒、高热、全身疼痛、烦躁不安。许老师的父亲带着他去了市里最好的医院，经过专家会诊被确定为急性化脓性骨髓炎。医生在他的右臂外侧手术取出了一块小死骨片，又经过了两个多月的治疗总算保住了他年幼的生命。医生对许老师的父亲讲，孩子的病虽然痊愈了，但是并不等于去根儿了，这个病有潜伏期，说不上什么时候就会复发，也许十年、二十年，或者更长。许老师的父亲并不迷信，但是有人曾跟他说过，这个孩子是不是有什么说道。本来命够硬的，刚一出生就把双胞胎的弟弟给克死了，结果自己还是这么体弱多病多灾多难的。许老师的父亲就抱着孩子找算命先生给算了一卦，算命的说，许老师双胞胎的弟弟是死了，但是灵魂一直附在他的身上。算命先生建议许老师的父亲把给许老师起的这个许天一的名字改一下，名字里要有一个“双”字。因为他的身上附着弟弟的灵魂，表面上看起来是一个，但实质上仍是一双。于是，许老师的父亲就又给许老师改了这个名字——许广双。“广”，寓意宽大、宽阔；“双”，就是一对、一双的意思。
其实在刚结婚的时候翠莲就发现了双子右臂上的那条长长的疤痕。她曾经问过双子是怎么弄的，当时双子的表情有些不自然，闪烁其词地跟她说是小时候爬树不小心被锋利的树枝刺破的。现在听到丈夫向自己道出了事情的真相，翠莲才突然明白了当年双子回答她这个问话时为什么会有那种遮遮掩掩的表情了。
此时双子躺在病床上一脸愧疚地看着翠莲，想说什么欲言又止，泪水就溢出了眼眶。翠莲紧紧地攥着丈夫的手，说：“我不怪你，真的不怪你。现在医疗技术这么发达，还怕治不好咱们的病么？你不要有太多的想法，安心养你的病就是了。”
许老师说：“本来我都计划好了，再过两年等条件允许了就去县城买个楼房，让你享享清福，过上好一点儿的生活，可是我这一病，几年的积蓄都……”
“唉，你不要想这么多。”翠莲打断了丈夫的话，说：“钱是身外之物，没了再赚呗，只要人在就比什么都好。如果人没了，还要那么多的钱有什么用。”
经过半年的治疗和康复，许老师出院了。医生跟翠莲说，让她做好思想准备，在这半年的治疗过程中因为对许老师使用了大量的含有激素类的药物，许老师的双侧股骨头都会慢慢地坏死，几年后即使不瘫痪也得借助双拐走路。
翠莲没有把医生的话告诉丈夫，他怕丈夫承受不了这种打击。办理完出院手续，翠莲一个人躲在了医院的角落里，想到医生说的话，泪水就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她不是为自己伤心，而是想到丈夫还不到五十岁就要以拐杖或轮椅为伴，这对于一贯坚强任性的丈夫来说将要如何去面对啊。
搀扶着丈夫上了出租车，丈夫竟然像个孩子似的伸手紧紧地拽住了翠莲的衣襟。翠莲的心略过一阵酸楚，下意识地把身子向丈夫的身旁靠了过去。这一刻，她突然想到了双子第一次约她的时候，也是这样拽着她的衣襟，把嘴巴贴近她的耳边说出了那个秘密的。想到那个温馨的画面，翠莲动情地把头靠到了丈夫宽厚的肩膀上，此时她的心里在想，不管将来丈夫是拄双拐还是坐轮椅，自己都会不离不弃地守在他的身边，就算是为了当年的那个秘密，她也要生死相依。
六
医生的预判是正确的。许老师五十二岁的时候，双侧股骨头严重坏死，无法正常行走，不得不接受手术。在北京工作的大女儿把他接了过去，找了一家专治股骨头坏死的医院进行了人工关节的置换手术。小女儿也在丈夫的陪同下第一时间从深圳赶了过来，并且把三岁的儿子也带来了。
小女儿十六岁就南下打工了。当时她以几分只差没有考上县重点中学，因成绩接近录取分数线，交一万元的费用也可以以“议价生”的身份进入重点中学。但许老师想，大女儿正在读高中，而且成绩很好，考上重点大学应该是不成问题，四年的大学费用将是个不小的数目，眼下家里的经济条件还不是很宽裕，所以就没有想花钱让小女儿上重点的意思。小女儿看出了父亲的心思，也没有强求，就跟村里的几个好姐妹南下开启了打工的征程。可是在小女儿的心里，这却成为了她永远的痛，以至于结婚这样重大的事情都没有告诉家人，直到孩子出生了才给母亲打了个电话。对于小女儿，因为这件事多年来许老师也深感愧疚，以至于现在小女儿一家三口就站在他面前，他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爸，你安心地养病吧！”小女儿说：“治疗的费用你不用担心，都由我一个人来承担，我现在有这个能力。”
“只要你能回来就比什么都好。”许老师的眼睛有些湿润了，他说：“当年是爸爸太自私了，你能原谅爸爸吗？”
小女儿把儿子的小手放到了父亲的掌心上，说：“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今后就不要再提了。您看，外孙都这么大了。以后我还想把孩子留在东北让您二老帮忙给照看呢！也不知道您同不同意？”
许老师爱抚地抚摸着外孙的头，那种隔代的亲情油然而生，他说：“同意，同意。我都想好了，这次出院后我就跟单位打报告申请病退。退下来之后，我和你妈就都有时间了，照管小外孙反而能让我们的晚年生活增加无限的乐趣。”
小女儿在县城给父亲买了一套楼房，并真的把儿子留在了东北。
她对父亲说，等父亲退休了就可以像候鸟一样，冬天来深圳夏天回东北，幸福地享受后半生的生活了。许老师写了病退申请，很快批复了下来，翠莲说：“老许啊！这回你自由了。现在可以真正地歇一歇了。”
许老师说：“其实我很热爱我的教育事业，可是没有办法，身体条件不允许，否则我是要干到自然退休的。”
两个女儿都成家立业，并且小女儿还有了孩子，这让许老师感到很欣慰。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应该算是比较完美的，尽管他的内心深处还是隐隐地感到对小女儿有所愧疚，但是他暗下决心，这种对小女儿的亏欠他会在外孙的身上给弥补回来的。
夕阳斜下，县城的公园里人头攒动，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总会看见一个身形苗条的中年妇女，左手牵着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右手搀扶着一个拄着手杖走路有些蹒跚从容貌上就能断定是个有文化有涵养的老者。这个中年妇女就是翠莲，那个有文化有涵养的老者就是许老师。不过许老师并不老，只有五十三岁，只是走路时腿脚有些不利索，身形也有些僵硬。
自从退下来以后，许老师和翠莲就带着外孙，冬天去往深圳，夏天回到东北，真的就像候鸟一样在空中飞来飞去。在南方，小女儿还会给父母报名组团随旅行社出游，不但在国内游，还要去国外游，这让许老师体验到了从来没有过的快乐和幸福。
一次，许老师背着翠莲偷偷地喝酒了，带着醉意他问翠莲：“嫁给我后悔没有？现在我基本上是一个废人了。”
翠莲说：“怎么会后悔呢。你已经兑现当初的承诺了。虽然那时候我年纪小，思想上还很幼稚，不小心就上了你的船，但是这条船我是上对了。”
许老师笑了，说：“谁让你当时不买船票呢？所以我是轻易不会让你下船的。”
翠莲也笑了，嗔怪地说：“你这张船票也太贵了，我得用一生的付出去偿还，这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
听了翠莲的话，许老师竟然有了想哭的冲动。当年自己只是靠着那张三寸不烂之舌耍了一点儿小聪明弄了一点儿小伎俩，就轻而易举地打动了一个少女涉世未深但已情窦初开的心扉。那其实只不过是一些用华丽辞藻编织起来的能够让无知女孩儿感动的承诺，但那无非是一些戏言，双子并没有把它放在心上。不过随着他们感情的逐渐深入，他明显感觉到翠莲已经把那些承诺当成了一个男孩对自己心仪女孩最真心最忠诚的表白。于是，双子开始认真地审视自己，当他也感觉到自己真的是爱上了这个漂亮的女孩后，这些个承诺也就真正地成为了他终生为之奋斗的目标。他虽然喜欢和那些个社会上的被村民称之为不三不四的同龄人玩耍，但是他毕竟是一个有身份有文化的人，他得对自己的言行负责。他做到了，三十年同甘共苦风雨同舟，用忠诚和真心谱写了一曲爱的篇章。
这场婚姻的开始原本只是一场赌博，甚至是一个骗局，但不管怎样那个秘密是真实存在的。也正是因为有了那场邂逅和那个秘密，才使得他们的爱情、婚姻经历了三十年的风霜雨雪后，依然如一杯甘甜的美酒一样散发着醉人的浓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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