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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村,我的疼痛与爱(短篇小说)

作者:朱华胜   创建时间:2016-12-05 00:00   阅读量:11031   推荐数:0   总鲜花数:0赠送列表   字数:12040



山村,我的疼痛与爱(短篇小说)

文/朱华胜



以为我这一生再不会踏进麻黄塘一步。我发过誓,不再回去。事实上从我发誓到现在,十年了,我真的没有回去过。我不愿意去触摸在麻黄塘的那些岁月,每一个日日夜夜,都是我撕裂般的疼痛,我的羞辱和恶梦。我不止一次地告诫自己与过去的岁月做彻底的告别,妈妈也说忘掉那些事,一切都过去了,向前看,今后的日子好着呢。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时间和命运主宰着我,十年后的今天,我还是回来了。而且,注定了以后的日子,还将经常回来。

“到了,苕芹!”肖戈轻轻推了我一下。破旧不堪的客车刹车声随即响起,我睁开眼睛。夕阳远山,袅袅炊烟,晚色一片苍茫。

一切都还是那么熟悉,还是那个天,还是那山,路还是那么弯。客车停在乌蒙山大山下的岔道口。 顺着这岔道口往山上一直走去,爬过两座山,就到生我养我害我不要我的麻黄塘了。

英俊潇洒、高大魁梧的肖戈拿上所有的东西,他的迷彩行李包被他背在身上,我的墨绿色提包被他挎在胸前,从城里买来带回去给他父母的东西他一手提一袋。我心里一阵阵温暖,没有反对,任由他这样做。谁叫他是男人呢?男人就应该是女人的天,有了女人,男人就有了疼的人。我扯着他的衣服,跟着他,走在令我熟悉而心有余悸的山路上。山路杂草丛生,不知名的小黄花,正一丛一丛开得热烈,与我久别重逢似的。

到国庆节,我与肖戈即将踏上红地毯。我柔柔地对他说:“我马上就是你的女人,儿媳再丑也要见公婆。我答应你回去,看看你的父母。”

肖戈听了,喜出望外,一把将我抱了起来,在客厅里连转三圈,才把我放下,轻轻地吻了我,然后,用手刮了我鼻子一下 ,用他那清澈的双眸注视着我的眼睛,说:“什么马上就要是我的女人,你已经是我的女人了!婚礼只是形式。”说完一脸坏笑。

我瞬间明白他的意思,一时间,脸颊烫呼呼的,羞得一把抓住他,在他手臂上拧了一把。他夸张地大叫:“女人是老虎,老虎却可爱!”我故意转过脸:“不理你了,你欺负人家。”

肖戈从后面抱住我,轻柔地吻了我的耳垂,说:“苕芹,你是我的宝贝,你是我的世界,谢谢你答应嫁给我,谢谢你答应跟我回去。我知道你,你做出这个决定,是多么不容易。我们老家麻黄塘简直就是你的噩梦地,我真的不愿意揭你的伤疤,再次撕裂你的伤口,让你痛苦。可是,那儿是我们的出生地,也是生我们养我们的地方。再说了,我的父母还生活在那儿,以后,他们也是你的父母了,会像疼我一样疼你的……”

我急忙用手堵住肖戈的嘴唇说:“戈,别说了,我都明白。我既然答应你,愿意与你携手到老,我就会正确面对,你要相信我,那些事情毕竟过去了啊!”肖戈点了点头,紧紧地把我揽在他怀里,生怕我会改变主意似的。

肖戈今年轮休,作了周密的安排,私下把我妈妈说服之后,才对我说:“苕芹,我已经搞到三张门票。我们领着妈妈观看南京青奥会的开幕式。之后,在南京游玩一天,再到苏州、杭州,结束时从上海飞回昆明,好吗?”

我早就想要带妈妈出去玩一玩,妈妈这半辈子,太不容易了,可是我一直忙,没有成行。见他这样安排,我知道,一切都是为了我与妈妈。肖戈被公司派到那边办事才回来,现又要再次领着我们母女去,我还能说什么呢?妈妈见我望着她,连忙说:“戈儿安排得很周到,芹儿,你尽管放心就是,啊?”妈妈满脸的笑,还有一抹不被我察觉的深意。

在南京观看完南京青奥会,我们玩了苏州,来到杭州。看到妈妈那么开心,一路好奇,像个孩童似的,我非常感激肖戈做的一切。到杭州的当天晚上,我们游玩了美丽的西湖,回到宾馆,在房间休息时,肖戈突然走到我面前,当着妈妈的面,双手拉住我的手。

我正要缩回,他却抓得更紧,说:“苕芹,我们是青竹梅马,一起长大的,你了解我,我了解你,我们确定关系也一年多了。所以我想对你说,咱们结婚吧!好不好?”我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方式弄得满脸通红,心想,我早就答应你,而且早就把自己交给你了,这就是同意,还用再问嘛,你安排就是了。可我没有这样说,却把脸转向妈妈。妈妈只是慈祥地看着我微笑,眼睛里不时地闪着泪花,点了点头。原来,妈妈早就知道了。

我知道妈妈的心思,她巴不得我有一个好人家,担心我变成剩女呢!其实我才26岁。两年前,肖戈打听到我在西平市工作,竟设法让上海的总公司派他常驻昆明,于是,我们联系多了起来。两颗曾经驻下对方的心更近,我那颗封闭的心有了温暖,我的爱汹涌爆发,我爱肖戈,深深地爱,深深地喜欢,已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妈妈看到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我们这样深爱对方,喜欢得合不拢嘴,于是,“戈儿”这个词就挂在了她的嘴边。

我们在杭州决定,今年国庆节就在昆明举行婚礼,然后到香格里拉度蜜月。商量完后,肖戈回他房间去了。

洗漱完毕,我幸福地跳到妈妈的床上,钻进妈妈的被窝,紧紧地搂住妈妈。

心意相通的母女,是不需要语言交流的。我和妈妈就这样抱着,没有言语,却用心在说话。我懂妈妈,妈妈懂我。

妈妈,我好幸福,我终于也幸福了。

芹儿,你的幸福,就是妈妈的幸福。妈妈说过,你会幸福的。

妈妈,就是不愿再回到那儿去。一想起那儿,就会把我拽入噩梦里,我心在疼,在流血。

芹儿,都过去了,忘掉那些事,今后日子好着呢!

妈妈,戈是那儿的,就注定了与那儿分不开,注定了还要回去,注定了会触摸那些时光,撕裂那些疼痛。

芹儿,妈妈相信你,你大了,成熟了,你的理智会让你忘掉该忘的,记住该记住的。

妈妈,我懂,谢谢妈妈,其实都过去了,女儿应该面朝阳光,就不会有阴影。妈妈放心。

芹儿,妈妈一直都是相信女儿。

那晚,我是在妈妈怀里睡着的。

我终于清晰地看得见麻黄塘村子。

路边地里,村民们正在收苞谷。我在熟悉不过收苞谷了。有的人家用镰刀割倒苞谷秸秆,然后再去掰。有的人家是先掰完苞谷,再把枯黄的包谷秸秆割倒,然后捆成一捆一捆的,互相支撑着直立在地里。那金黄的一包包的,颗粒饱满,堆放在地里,在太阳的照射下,闪闪发亮。女人们一包一包地拾起它们,放在背篓里,让男人背回家里。晚饭后,或阴雨天,出不了门干活时,就在家里把包谷一包包地编织起来,挂在墙上、板壁上或柱子上,让风吹干。

“苞谷是主粮。”肖戈说,“最近几年,大部分人家买米来吃,大米成了主粮。苞谷成了副食,加工成苞谷饵块或面,拿到市场上去卖。当然,也有村民用来喂猪。这样的猪,肉质优良,味道鲜美,叫优质生态猪,经常有人到村里来收购。”肖戈对我说,就像我是城里长大似的。

“戈,你家的苞谷地多吧?也许他们现在也正在抢收呢,要不我们也去帮忙?”我说道,其实我巴不得一到家就赶紧休息,我实在走不动了。

“哈哈!难为你呀,苕芹,脱离了农村,为我,还是走不出农村。你已不是那几年的农村丫头,你干不了农活的。连我去做,也很快就累得腰酸背痛呢。”肖戈笑道。

“是呀,我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丫头了!不是那个任人宰割,任人欺凌的丫头了。一想起来,心里针刺到似的疼痛。”我幽幽地说。

肖戈轻轻地拉住我的手,我跟在他身后。他知道又戳着我的伤了。

二十六年前深秋的一个晚上,我出生了。从出生就不知道什么是父爱,据我妈妈对我说,我父亲婚前不像这样 ,因为妈妈婚前认识他,他还是一个孝子。然而,进入到这个家庭,才发现,奶奶是一个十足的自私女人,似乎觉得我妈妈来这家里,就夺走了她的儿子,对我妈妈极不友好。后来,我妈妈生了一个儿子,情况才稍好一些,然而,天不遂人愿,一场大病,才一岁不到的这个儿子就不幸夭折了。奶奶常对着我妈妈谩骂。父亲三天两头醉,从那以后,开始毒打妈妈。然而,这算不了什么,我的出生,才是这个家庭悲剧的真正开始。

妈妈后来对我说,奶奶希望再生一个男孩,接邵家香火。又一年后,就在妈妈临产之前三天,村里来了一个道人。此道人自称白眉三仙,能掐会算,尤其会算生儿育女。奶奶一听,正中下怀,想到自己的儿媳很快就要生了,何不请这个白眉三仙道人算一算?

于是,白眉三仙道人被奶奶请到家里来了。他在每一道门都贴了一张黄纸,上面画了很多符号。他要求在堂屋的正中间摆一张八仙桌,然后,他围着桌子转三圈,在每一个出口念一段什么。他念的,其他人是听不懂的。白眉三仙道人叫奶奶把大门关好,再给他一个装了半碗清水的花瓷碗,两只筷子。他把两只筷子合拢,在碗里直直地站立,他说这叫“占筷”。然后,他坐在八仙桌前,开始嘀嘀咕咕地念起咒语来。几分钟后,他要父亲与母亲顺着桌子逆时针方向绕七圈。绕完后,他要母亲回自己的房间,关紧房门,躺在床上,不能出来。父亲坐在他身边,平伸双手。白眉三仙道人把碗里直立的筷子拿起来,一只筷子叫父亲用嘴咬着,他用另一只筷子在父亲的左手掌心反复摩擦,仔细端详。良久,白眉三仙道人对父亲和奶奶说出了一番话来。

后来我长大后,妈妈与我说了这些事,我才明白,我家的噩梦根源在于奶奶和父亲的愚昧,而罪魁祸手就是这个白眉三仙道人。至今没人知道他从哪儿来,去了哪儿。他说了那一番话后,奶奶与父亲信得不得了。也因此,我以后的命运注定悲惨。当然,妈妈作为一个弱女子,在那种时候,唯有任人摆布。甚至,连她自己有时也不知道到底是真还是假。那么,白眉三仙道人对父亲和奶奶到底说了什么呢?

白眉三仙道人对父亲说,麻黄塘村南有一个古老的山洞,山洞里有一个厉害的洞主,一直把持在那儿,至今已有六百年的历史。洞主有十八个女儿,本来相安无事,然而最近却为情起了内讧,至于什么情,那是天机不可泄露。这次内讧,导致第十八公主不幸亡命。她的灵魂朝麻黄塘的方向飘然而来,如果你的女人在第三日日出以前生,那么说明你会有一个女儿,那就是洞主家十八公主超生的。如果在日出以后生,说明洞主十八公主的灵魂没有附身在你女人身上,你大可不必担心,你的女人会给你生一个儿子的。

于是,全家人便惶惶不可终日,生怕在白眉三仙道人走后的三日内把我生下来。我可怜的妈妈几乎躺在床上动都不敢动,仿佛一动,我就会生下来。

后来,每当妈妈回忆起那些梦魇般的日子,我竟发现,妈妈的手是颤抖的。

白眉三仙道人走后,接连两日,天空晴朗,风和日丽。我的妈妈没有任何反应,平安地过去了。所谓平安,就是没有生的迹象。

第三天,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瓦蓝瓦蓝的,非常炎热,正是当地村民称为秋老虎的天气。奶奶叫我的妈妈不要动,万一动着胎气,就不妙了。终于熬到天黑,奶奶脸上似乎有了笑容,父亲脸上有了舒展。只要平安地度过这一夜,明早太阳从东边一爬坡,就有儿子了,邵家香火就不会断。奶奶害怕等待,早早地上床睡去,父亲出去与人打麻将了。

妈妈坐在房间的窗前,惶惶不安。月亮早早地爬到星空里,透出惨白的银光,毫无生气,似乎对大地上所发生的一切很失望。

午夜过后,凌晨终于来了,母亲心里暗暗祈祷,老天爷,求求你,求你求你再求你,让我肚里的娃娃在太阳出来以后生,让我生一个男孩吧,退一万步讲,就算那个白眉三仙道人的话不灵验,又生得一个女儿,他们就无法怪我。

就在母亲迷迷糊糊胡思乱想之际,突然一阵响雷,随之狂风大作,门窗“咯吱咯吱”响个不停。

妈妈吓了一大跳,惊出了一身冷汗。她轻轻地翻了一个身,靠着墙边,一动不敢动。这时,又一阵响雷,随着狂风,外面传进来“噼噼啪啪”的声音,妈妈知道,下大雨了。又是一道亮光划过,接着轰隆隆的雷声一阵比一阵响,妈妈只觉得,那雷声好像从房顶上滚过,然后重重地一响,炸了开来,好怕人。妈妈由不得地往床上一摸,才反应过来,床上的另一人,已经是一夜未归了。这时,再一道电光闪过,妈妈赶紧捂住了耳朵。

世上的事就是这样,你越怕什么 ,就越来什么。就在妈妈捂住耳朵的那一瞬,突然觉得腹部有些疼痛。她慌了,接下来,腹部越来越疼痛。妈妈紧张了,她生过孩子,知道自己快要生了。吓得她不顾疼痛地急忙坐了起来,轻轻地下床,拉开一点窗户,突然一阵风吹了进来,凉风夹杂着雨丝,落在妈妈身上、脸上,冰凉之极。妈妈顿时觉得全身一阵鸡皮疙瘩,她忙又把窗户关了起来。外面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清。离太阳爬山还远得很呢!老天爷,你就那么心狠,你难道要故意为难我吗?你要把一个无助的女人推下深渊吗?妈妈心里在呐喊。妈妈拽着笨拙的身子,拉亮房间昏暗的电灯。

妈妈被疼痛折磨得满头是汗,但妈妈心里升起的却是一种残忍的念头。疼吧,我忍得住,让我疼到天亮,痛到太阳爬山。 妈妈喊了几次奶奶,可没有回答,谁知道呢?也许奶奶越是大雨越是雷声隆隆越睡得沉吧,尽管平时她不到天亮就起床,把家里弄得大声响,吵得妈妈睡不安宁。可是,此时她没有回答,妈妈放弃了,不再呼喊她。

外面雷声隆隆,房顶被雨滴打得“滴滴哒哒”直响。妈妈最不愿意的一幕似乎就要到来。她已经感觉得到我的头已经生出来了。妈妈双手紧紧抓着早已被汗水浸湿的床单,被子早被她用脚蹬到床脚。

“妈呀!老天爷呀!”妈妈声嘶力竭的喊叫声,与外面的雷声、风声、雨声和窗户发出的咯吱声交织在一起。妈妈只觉得湿漉漉的头发凌乱贴在她的额头上,湿淋淋的眉毛拧作一处,甚至觉得自己的眼睛几乎要从眼眶里凸出来,鼻翼一张一翕,她听到自己急促地喘息声。最后,妈妈几乎已经喊不出来了,她的嗓音几近沙哑。突然这些声音中多出了一阵清脆的声音“哇哇哇!”我来到了这个世界上,是在一个讨人恨的日子和错误的时间里。

随着我的哭声,奶奶来了,并未看妈妈一眼,她直接来到我面前,把我两腿掰开,没有发现她想要的那一根把把,随即脸色一沉,没有说一句话,转身走了。妈妈很坚强,生下我后,没有滴一滴眼泪,紧紧地抱住我。

父亲回来后,已经是一周以后了。听村民说,那个风雨交加的夜里,他在别人家玩麻将,天亮后回家走到半路,奶奶已经在那儿等他。父亲听说后,重重地骂了一句:“真霉!”转身,朝村外走去。谁也不知他去了哪儿,反正是妈妈和我最需要他的时候,他不在家。

在离开麻黄塘之前,我的词典里,幸福是什么,翻不着。不懂事的日子,我没有记忆。但自打我有了记忆,苦难、屈辱就开始陪伴着我。

由于妈妈生了我,我与妈妈被父亲骂作一对贱人,奶奶更是对我们母女俩横眉瞪眼的,早晚一样,都是看不惯,时常指桑骂槐。妈妈惟有忍气吞声。稍微露出不满,便获得烂醉如泥的父亲一顿拳打脚踢。

我和妈妈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妈妈夜里在我房间给我洗澡时,泪水流在洗澡盆里,流在我的伤痕里。“上学就好了,你将有很多时间在学校里,那里很安全。”妈妈亲着我的脸蛋说。小小的我,似乎很懂妈妈,不住地点头。其实我并不懂妈妈说这话的真实含义。我真的到上学的年龄了,学校里的老师来把我领走,说中午不回家吃饭。

学校在麻黄塘村的对面,说是对面,其实很远,站在麻黄塘村子里,可以清晰地看得见对面的学校。但是要走上一半天的时间,才能到对面。要先下山,趟过沟底的河水,然后再上山,才能到学校。这一上一下,一个单程就得一个多小时,如果来回,就得花上两个小时。

喜欢上学的小伙伴们不多,我却是最喜欢的一个。我已经懂了,明白了妈妈话的含义。上学的头天,我还被父亲打过三回。自上学后,白天,没有人打我。我学习很好,老师很喜欢。二年级以后,老师不接送了。后来,同村里,大我一级的学生中有一个叫肖戈的,被班主任安排负责带我,上学时喊我,放学时等我。肖戈对我说:“你长得好看,眼睛又大又水灵。我愿意与你一起走。”好几次下雨,涨河水时,就是肖戈背我过河的。

麻黄塘是很穷的,自然条件十分恶劣,生态很差。像样的路没有,都是人走出来的土路,晴天黄灰飞扬,雨天泥滑烂路。这天是中秋节,下着小雨。我与肖戈及村里的小伙伴们,全身都被弄得脏兮兮的,大多数是摔跤时弄脏的,有的是雨水溅脏的,我们冷得直哆嗦。我的一只鞋,陷在路上的稀泥里,只好弯腰去扒开稀泥,找出鞋子,一看已经是一团稀泥了,只好提着。我们都忙着往家赶,中秋节,家里有好吃的粑粑。

天擦黑时才走到家,妈妈不在,一定去地里做活了。妈妈早已成为家里干农活的主要劳力,奶奶是不做农活的,父亲不准她做,说让生不出带把的人做农活。父亲自己也不做,因为他成天喝得烂醉,无法干活,但可以打干活的人。妈妈不在家,没人做饭,尽管我好饿,但我不能说饿,一说就被父亲打。奶奶见我回来了,恶狠狠道:“小东西,你只会吃,不会做事。去我房间把那木桶提出去倒了。”奶奶从来没有喊过我的名字,都是叫我“小东西”。其实我有名字,是妈妈取的,邵芹,很好听的,妈妈经常这样说。父亲见我是女儿,不愿意给我取名字,所以妈妈给我取名,我成了麻黄塘唯一一个是由妈妈取名的人。

我放下书包,顺手挂在楼梯口那颗柱子的钉子上,然后,走进奶奶的房间。奶奶说的木桶,就是夜里她用的尿桶。有时,我发现她白天也懒得去外面的茅坑,就在她的房间,一阵“哗啦哗啦”的声音后,她出来了。妈妈在家时,就进去提出来,到外面茅坑里倒掉。如果妈妈不在家,奶奶就使唤我。

我进来时,一股尿臭味扑鼻而来。我一只手扶着奶奶的床沿,一只手伸进床下,去提那只木桶。突然,在床上的那只手触摸到什么东西。我借着窗子里渗进来的光线一看,这不是一个粑粑吗?每年中秋节用来供月亮的,供完月亮就划成几块,一人吃一块。但这个粑粑似乎不是,已经被吃过的,粑粑的一边缺了一些。我拿到鼻子下一闻,好香!我不敢吃,如果吃了会很惨的,会被打的。我把粑粑放回床上那张纸上,然后提着木桶,走了出来,向外面走去。当我提着空木桶往回走时,一个影子出现在我面前,吓我一大跳。

“是我!”原来是肖戈。

肖戈硬是坚持递给我一个粑粑,尽管我反复说不要。肖戈说:“我知道你什么也没有吃。拿着吧!”说完就跑了。我心里一热,一直望着他的背影消失不见。

这粑粑像极了奶奶床上的那个。我们麻黄塘的人几乎家家都会做。我放回木桶,洗了手,走到院子里,拿出肖戈给我的粑粑,闻了闻,还是舍不得吃。又过了一阵,妈妈还没有回来,我实在太饿了,就从口袋里又拿出那个粑粑。我把粑粑掰作两半,一半装入口袋,另一半塞进嘴里,开始吃了起来。

突然,奶奶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阴森森的:“狗东西,谁叫你偷吃的?你爸爸还没吃呢!”奶奶才说完,父亲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竹棍就落到我大腿上 ,小腿上。

我盯住他,直直地,我没有哭。父亲见我没有哭,还这样恶狠狠地盯着他,似乎更激发了他的狼性,他打得更凶了,竹棍已经打得裂开了,我已经疼麻木了。这时候,妈妈来了,一把抱住我。

“你给老子滚开,别护着!老子今天就要把她打死,这个丧门星,这样只顾自己的人,独吃粑粑的人,连奶奶都没有吃过,你就敢偷了先吃。养你干什么?你这个克星,你让老子断子绝孙!老子今天不把你打死,老子不姓邵!你他妈的咋个还不滚开?”说完一脚踢了过来,把刚从地里做完活的妈妈踢翻在地 。我突然跑过去,护住妈妈,大声喊了起来,我记得是第一次这样大声喊:“我没有吃你邵家的粑粑!你不信你去看。如果我吃了,你可以杀我。但你不要再打我的妈妈,她做牛做马才回来,是不是?”

“狗东西,你翻天了啊!”奶奶见我顶撞父亲,气得瞪起眼睛,凶狠狠的,像豺狼一样,“我这就进去去看,然后再打死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她没有再出来,却把父亲叫了进去。

天完全黑了下来。月亮缓缓露出来了,圆鼓鼓的,依然是那么苍白,冰冷,很快就被黑云遮住了,再也没有出来。

妈妈走到奶奶的房门前,问想吃什么,她马上生火做饭。奶奶在里面大声说:“今晚就不吃了,气都吃饱了,还吃!家里养了一只白眼狼,敢顶撞自己的父亲了!下次再这样,一定打死了喂狗。”过了好久,父亲出来了,一句话不说,丧着脸,又出门去了。我知道,他是去他那几个狐朋狗友那儿玩麻将去了。当然,我还知道,今晚奶奶与父亲是吃了粑粑的。

妈妈拉我到她房间,流着泪给我褪下衣服,看到我身上已经被打得没有一块好肉,突然她伸出巴掌朝自己脸上打去。我一把拉住妈妈,说:“妈妈,你别这样。我已经不疼了。妈妈,你看!”说完我蹲下身子,从我褪下来的衣服口袋里,拿出那一半粑粑,递给妈妈,“妈妈,你才从地里回来,你还饿着呢!给你,快吃了吧,我已经吃了一半。这是肖戈给我的。”妈妈一把将我搂了过去,浑身抖个不停,泪水唰唰直流, 湿了我的身子,湿了那半粑粑。

父亲酒醉的时候,对外人数次落泪唠叨,白眉三仙道人说过,麻黄塘村南那洞主的十八公主,超生成了自己女儿,成了一家人的克星。一家人被克着,本来是生儿子的,就是怪这个洞主家公主为情起了内讧,十八公主附身自己老婆,才提前生了一个女儿。父亲边说边哭,越说怒火越大,竟然当众骂我,说要把我打死。一些人听了无言,也有的村民说,不要相信这些,世上哪有这样的事情。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就是你家的福气。

“福气个球!那个狗日的,他妈的,不是我的娃儿,是洞主的,我儿子被她挤掉了!”父亲醉醺醺的,躺在大树脚下,当众爆粗口。村民见状,纷纷摇摇头,走开了。

父亲把与妈妈结婚时的那个陪嫁供桌,家里唯一的一样雕龙刻凤的家具卖给一个收古家具店的货郎,然后,买了一张麻将桌,放在家里,就在我做作业的那间小屋子里。于是,家里成了赌窝。我每天吃完饭,忙做完作业,让给父亲他们打麻将。稍微慢一点,就被父亲一脚踢在屁股上。后来,奶奶也学会了,也参与进去。父亲觉得不好玩了,奶奶打出来的牌,他和也不是不和也不是,干脆又跑到外面去赌了。家里的麻将桌成了几个老奶奶的逍遥之地。

我与奶奶的矛盾由此加深。我回来要做作业, 她们要打麻将。以前作业不多,不超过半小时就完了。后来读初中,作业多了起来,有时一两个小时还没有做完。奶奶等不得,就过来赶我。我只要稍微不从,她就会告诉父亲,于是,我又受到一阵毒打。

班主任了解到这些情况后,专程从学校赶过来家访,说我的学习成绩在班上是第一名,要全家确保我的学习环境,我就能考上县一中,甚至市一中。

奶奶与父亲在班主任面前唯唯是诺,可是,班主任才走,父亲就开始谩骂起来:“白养了你这个狗日的,还会在外人面前说老子的坏话。老子不供你读,给老子滚回来,种地。”

妈妈一听,连忙哭着跪在父亲面前,说她做牛做马都行,就让女儿把初中念完,考得上就读,考不上回来就是了。妈妈又建议,干脆让她住校吧,这样就不影响她奶奶晚上玩了。

奶奶听了,说:“好,让这个母克星住校,作业在学校里做完。假里滚回来做家务。”

我们那儿由于是大山,学生分散,远近不一,学校一般是没有放周末,而是一个月放一次,每次放四天,被称为小长假。奶奶怕我影响她晚上玩麻将,同意我住校。妈妈怕我遭受毒打,提出让我住校。父亲见奶奶发话,就没有再说什么,而是从柜子里拿出一瓶酒,倒了一碗,“咕噜咕噜”地喝了下去,就出去打麻将。住校的日子,我终于逃离常被父亲毒打的厄运。

又是一年夏天,天气出奇的热。热气就如麻黄塘后山石灰窑冒出来的热浪一样一浪一浪地扑了过来,火辣辣的。太阳像一个炼钢炉,卯足了劲烤。走在山路上,只听那满山的知了被热得不停地嘶叫,就好像拼命叫了就会凉快的。路两边,阳光把树叶晒得低下了头,卷了面;村子里,树下乘凉的几条大狗伸着红红的舌头,喘着粗气。我背着从地里刨出来的洋芋到家时,脸热得红红的,累得全身是汗。

经过三天半的热太阳下的劳动,我与妈妈终于把地里的洋芋全部刨回家里来了。在狭隘逼窄的二楼上,我弯着腰,把收来的洋芋摊开,晾着,方便水汽晾干,这样,洋芋就不会捂烂了。做完这一切,我下楼来,见妈妈正在生火做饭,就说:“妈,我全身是汗,我抬一盆水去冲一个凉,还要赶回学校去,今晚有晚自习呢。肖戈说等着我,一起走。”

“好的,芹儿,有肖戈陪你一起走山路,这样我就放心了。你那间房,因为你住校,所以被你奶奶暂时堆放杂物 ,没有空地。你去妈妈睡觉的那间去冲凉吧。妈妈尽快升火,煮一锅才刨来的新鲜洋芋,给你带着,路上边走边吃,这样,就不耽误你的时间了。”妈妈头也不抬地忙着,说完话,用嘴去吹冒着青烟的火塘。

洗完头后,我褪去衣服 ,蹲在大木盆里,用瓢舀清水往身上浇下,好凉快。这么热的天气,只有这个时候,全身的肌肉皮肤才感到舒适。这时,听到身后有动静,我说:“妈,快了,我马上就洗完了。”我说完没听到声音,回头一看,吓得我从头凉到脚。这不是父亲吗?怎么呆呆地盯住我,神色古怪。“爸,我在洗澡,快出去。”我说道。我从来没有喊他爸,急中生智的我,为了保护自己,我喊了。让他知道面前赤身裸体的人是他的女儿。

可是,让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的一幕还是发生了。听到我的话,醉醺醺的父亲没有出去,反而朝我走来,眼睛通红。“你不是我女儿,你是洞主家的妖女!”父亲恶狠狠地说,一边脱衣服,一边朝我扑来。我急得大喊:“妈妈,妈妈,救我!”

妈妈已经冲进来了,撕裂般地喊道:“畜生!你这个畜生!这是你的亲生女儿!”柔弱的母亲,使劲抱住父亲,往旁边推去。我趁机跳出木盆,顺手抓起我的衣服,冲了出去,哭着躲入我的那间房。当我再次出来时,只听得妈妈的那间屋里“咯吱咯吱”地响着,父亲喘着粗气,却听不到妈妈的声音……

“苕芹,到了!” 肖戈的声音把我从痛苦的回忆中捉了回来。

一切都还是那么熟悉,仿佛就在昨天一样,麻黄塘并没有多大变化。不同的是土路修宽了,村子里多了几栋刚盖的砖混贴瓷小楼,有的院子里停着摩托车,个别小楼前停放着一辆面包车。家家户户门前吊着才从地里拔来的大豆和编织好的苞谷,在太阳的照射下,发出金灿灿的光芒,黄生生的苞谷颗粒非常饱满,这一切,显示了今年又是一个丰收年。

很多熟悉的人老了,他们热情地与我们打招呼 ,要求到他们家玩,吃家常便饭。我感受到了村子里的那股朴实、真诚,那种原始的东西。

肖戈的爸爸妈妈都在家,很快,全家人都来了,连地里做活的亲戚都来了,他们脸上都挂着笑容,太阳晒出的小麦色脸庞,每一寸肌肤都是慈祥。

“芹儿,吃腊肉排骨。”“芹儿,吃酸菜红豆。”“芹儿,吃酸菜豆腐。”“芹儿,吃青椒炒青包谷。”……一大家人,轮番往我碗里夹菜。

肖戈幸福地说着我们的事,全家人听得开心地傻笑,啄木鸟似的只管点头。当听到国庆节我们就要结婚时 ,肖妈妈悄悄地起身,很快又回来,当着全家人的面,拿起我的手,把一只晶莹剔透的玉手镯给我戴上,说:“芹儿,这是我外婆给我妈的,我妈又给我的,现在我给你。希望你与戈儿日子幸福。”我一热,情不自禁地站起身,脱口而出:“谢谢妈妈!”

晚饭后,肖戈陪着我在村子外面走着,告诉我这些年来我没回来的日子里发生的事。

“你父亲和奶奶刻薄地对待你们母女的丑恶行径,村里人人知晓,个个明白,甚至周围村子里的人都知道。但是碍于是你们的家事,旁人也不好得说什么。我早已知道,也听我爸爸妈妈说起过 。他们交代我多给你关心,上学时,与你来回一起走也是我主动跟老师要求的,让老师说出来,我好正大光明地陪你上学,免得别人说口舌,给你惹麻烦,害得你又让你父亲毒打。那个白眉三仙道人的鬼话,只有你父亲与你奶奶相信,其实别人根本不信,真的会有这等事。说什么麻黄塘村南的山洞一直有一个洞主把持在那儿,至今有六百年的历史。鬼才相信!洞主有十八个女儿,你是洞主小女儿超生的,这不是胡说吗?如果真是这样,你应该是神仙才对。那你与你母亲这么多年受他们的欺负,洞主为何不来管管?简直就是一派胡言。你父亲和奶奶就是愚昧无知,而愚昧无知最害人,也就是说,他们也是受害人。”

肖戈的一席话,又把我拽入那些我发誓要遗忘的岁月。

自从我以第一名的成绩考起市一中,到离麻黄塘三百来里路远的西平市读书后,我发誓不再回来。我把名字“邵芹”改为“苕芹”,即脱离邵家的意思。父亲与奶奶拒绝给我钱读书,我妈妈心一横,勇敢了起来,离开了那个待她如地狱般的家庭,到西平市找我。班主任看到我们的情况特别可怜,给学校领导反映,学校领导就安排妈妈在学校食堂打工。这样,我读书又有了经济来源。三年后,我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川大,妈妈又跟我到成都,在学校附近打工,供我上大学。直到我大学毕业,通过笔试面试,成绩优异,被西平市开发区房管局录用。有了工作,我开始有了收入,便不准妈妈去打工。

想着,回忆着,我们已经来到村后山了。

肖戈说,你妈妈跟你出去打工供你读书的事,被村子里的人传颂着,家喻户晓。都十分佩服你的妈妈,也十分看不起你的父亲,枉为男人,只会吃吃喝喝,三天两头醉,有时醉倒在村口,不省人事。后来,你的奶奶病了,没人照看你父亲。在一次喝酒醉了以后,掉在村西路边水塘子里。当被人发现时,全身都浮肿了。就在当天夜里,你奶奶也吊死了,就吊死在安放你父亲尸体那间房。后来,我父亲出面,召集村里的人 ,把他们母子安葬在你家后山那块地里。肖戈说到这里,用手一指,说:“苕芹,你看,就在那儿!”

起风了,枯叶在空中漫天飞舞,雨,又飘了下来。那边草丛中隐隐约约有两座坟,坟的四周长满了茂密的荒草,旁边的刺梨子树上落了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地叫着。

我远远地看了一眼,心里五味杂陈。那儿躺着的,本是我的亲人,应该是最亲的亲人,可是,命运的捉弄,他们却成了我最痛恨的人,给我留下无尽痛苦、辛酸和耻辱的人。

一周后,我和肖戈该返回了 ,我们的假已满。

临走前,我叫肖戈陪着我,往后山走去。

朱华胜简介:

两百余篇作品散见于国内外报刊杂志。荣获2016年“大鲁艺杯”散文诗征文奖优秀奖,“滇王老窖杯”·曲靖日报社文学奖征文一等奖获得者。

曲靖市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林业作家协会会员。绝句小说新文体筹委会执行会长,江山文学网站逝水流年文学社团执行社长、编辑。曾任云南省体育教育专家委员会委员,《云南体育教育教学论文选编》编委,云南职业教育教材《中专学生思想品德修养》编委,小说散文集《流年》编委。《西部作家》《华东文学》纯文学季刊编辑。多次获得各种文学征文大赛征文奖。文学作品刊发于《星星》《微型小说月报》《山东文学》《新青年》《散文选刊》《浦东文学》《连云港文学》《农村大众》(人文周刊)《城市信报》《西部作家》《燕赵文学》《作家文苑》《四川人文》《平阳文艺》《襄阳文艺》《千高原》《珠江源》《包头晚报》《皖江日报》《曲靖日报》《双月湖》《雁翔湖》《文学月刊》《华东文学》《奎山文学》《诗群落》《胜景文艺》《珠源文学》《富源时政·人文天地》《太康月刊》《佛教圣地五台山》《莲峰》《祥城祥韵》《蒲风辽韵》《儒韵祥通》《核桃源》《土地》《马过河》《蓝田文艺》《若水》《云南体育报》《曲靖教工》《曲靖教育》以及美国的《亚特兰大新闻报》《伊利华报》、苏里南的《中华日报》、加拿大的《中华导报》、印尼《讯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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