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终于狠下心来，决定把身患重度老年痴呆症的母亲送到县城的养老院去。
就在昨天早上，母亲偷着进厨房为她准备饭菜，由于忘记关掉燃气阀门，险些酿成大祸。她懵了，发疯般地把母亲拽到卧室里，说：
“妈，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就老实地待在你自己的屋子里，除了洗漱上厕所外哪儿都不要去，你怎么就不听话呢！”
母亲瞪着一双恐惧的眼睛看着她，说：“我给丫头做饭，丫头吃了饭去上学。”
一整天她坐在办公室里，无法静下心来处理手头上的工作。父亲去世早，母亲一个人既当爹又当妈把她拉扯大，供她读了高中，又上了大学，还读了研究生。可是就在自己参加工作有能力回报母亲的时候，母亲却患上了老年痴呆症。
刚开始，母亲只是做事情丢三落四，记忆力有所减退。她并没有在意，觉得这不过是人上了年纪都会出现的一种自然现象。可是过了两年后，她感觉不对头了。有几次母亲一个人出去，因为找不到回家的路，都是好心人通过母亲手机上的电话号码联系上她，才把她安全送回家的。
在一次母亲烧完开水忘记拔掉电源插头后，她就给母亲定了规定：除了洗漱上厕所外，不允许母亲走出自己的房间。为了不让母亲感到孤独，她给母亲的房间安装了有线电视，还给母亲买了一台老年点唱机。
母亲一生勤劳，始终是一个闲不住的人。尽管女儿给她定了家规，但她还是会趁着女儿上班不在家的时候，偷偷地干些家务。她也知道，自己约束不了母亲，可是又不能任母亲太放纵，万一哪天母亲有个闪失发生了意外，自己这一辈子都将在悔恨中度过。
同事们建议她雇个家庭保姆来照管母亲。其实她也这样想过，只是自己目前的工资远远满足不了这种需求。于是，她利用休息日走访了县城内的几家养老院。经过实地考察，她感觉养老院里无论是环境还是设施以及周到的服务，都能让自己满意。最主要的，就是每个月不足千元的费用，她是完全能够承受得起的。
她把母亲换洗的衣裤和洗漱用具装满了一个包裹，又给母亲精心地打扮了一番。母亲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女儿翻箱倒柜地忙活着，感到很好奇，问：
“丫头，我们要出远门吗？”
“ 不是。”她头也不抬，继续忙着手中的活计，“妈，丫头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家，今天得送你去幼儿园。”
“去幼儿园？”母亲自言自语地嘀咕着，“去幼儿园干什么？”
“去幼儿园上学啊。那里有老师，有小朋友，有玩具，大家在一起就像一家人一样。”
很快，出租车就到了。她拎起了包裹，母亲却躲进了自己的小屋里，而且在里边把房门给锁上了。
“妈，你开门。”她站在门口喊道：“丫头送你去幼儿园，车子都来了，你快出来。”
“我不去幼儿园，不要送我去幼儿园。”母亲的声音中夹带着哭腔，
“我听话，我乖，我再也不出自己的小屋了。”
“妈呀，你快点出来吧。”她敲着门央求着，“丫头还得去上班呐，迟到了是要扣工资的。”
门开了，母亲一脸忧郁，嗫嚅着说：“我跟你去，那下午放学丫头得来幼儿园接我。”
多么熟悉的情景，多么熟悉的话语。她的眼睛湿润了，二十多年前，自己不正是这样被母亲哄着送去幼儿园的吗？
那时母亲得天天哄着她去幼儿园。她趴在母亲的脊背上，雨天，母亲会撑一把雨伞；雪天，母亲会在两个人的身上裹一件翻毛大氅。她还清楚地记得自己第一次被母亲送去幼儿园的情景。
那年她五岁，母亲对她说：“丫头，明天妈妈送你去幼儿园好吗？幼儿园里有老师，有小朋友，有玩具，大家在一起就像是一家人一样。”
她好奇地问：“妈妈，为什么要送我去幼儿园呢？”
“因为你长大了，得学文化了。”母亲语重心长地跟她说，“还有，妈妈要上班，没有时间照顾你。所以，去了幼儿园你得听老师的话。”
第二天，母亲在客厅里为她整理书包，她偷偷地躲进了卧室里，并且把卧室的房门给反锁上了。
“丫头，你快开门。”母亲敲打着卧室的房门，“再不走，妈妈上班要迟到了，迟到了可是要被扣工资的。”
“妈妈，丫头不去幼儿园。丫头一个人在家，丫头听话，就在小屋里不出去。”她在卧室里央求着妈妈。
“不行。你一个人在家妈妈不放心。”母亲在门外耐心地做她的工作，“妈妈送你去幼儿园，晚上就去接你。你要不听话，妈妈可不理你了。”
因为母亲工作的特殊性，每天傍晚来接她时都是全幼儿园家长中的最后一位。那时她就安静地坐在园长办公室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墙上的石英钟。渐渐地她摸出了规律，知道了时针和分针到了哪个位置妈妈就会来了。这个时候她就会打开园长室的屋门，像一只快乐的小鸟一样飞奔出去。此时，妈妈就站在幼儿园的大门口，张开双臂等待着她投入那温暖的怀抱。这个时刻，她觉得是最幸福最甜蜜的，时至今日那种感觉也总是回味无穷。
出租车上，母亲紧紧地靠在她的身旁，双手攥着她的衣角，眼神乞求般地看着她。她的心里五味杂陈，情不自禁地伸出胳膊怜爱地搂住了母亲的肩膀。回想当年，自己也曾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母亲，那种无助的心情深深地埋藏在她的心底，她一辈子也不可能忘记。
院长室里，办完了入院的各种手续后，她走到了母亲的跟前。看着神情木讷的母亲，她牙齿咬着下唇，半晌才长出一口气，说：“妈，在这里要听老师的话，要和小朋友搞好团结，有什么事情就告诉园长给我打电话。”
“丫头，我听老师的话。”母亲眼睛里已经噙满了泪水，指着墙上的石英钟，说：“晚上来接我，不要忘了晚上来接我。”
她的鼻子一热，心底泛起一阵酸楚。当年自己第一次入幼儿园时也是这样央求母亲的，并且紧紧地抱着母亲的大腿不放，最终在老师连哄带骗下才让她从尴尬的气氛中解脱出来。她一步一回头地在老师的牵引下走出了园长室，直到走廊的尽头还在扬着小手叫喊着：“妈妈，晚上来接我，不要忘了晚上来接我！”
她捂着嘴，一扭头快步跑出了院长室。坐上出租车，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满腔情绪了，“哇”地一下哭出声来。她在心里喃喃自语，老天为什么要这样捉弄人，为什么要让自己在这场人生中去经历一次母亲曾经经历过的那种揪心的痛呢？二十多年前那一幕一幕的场景就这样真实地重新上演了，只不过戏中的两个人物相互调换了位置。当年是自己入幼儿园，现在却是母亲进养老院。不同的是，入幼儿园的自己晚上是会被母亲接回家去的。而母亲，也许要永久地生活在这里了，直到终老。
在煎熬中她挨到了下班。还未走出单位的大门，养老院院长就给她打来了电话。在电话中，院长急切地说：“快过来吧，你母亲闹得不行，老师们都受不了了。”
对于这一点她已经预料到了，也是有心理准备的。她跟院长说：“就让她闹两天吧，她刚入院肯定得有个适应的过程。”
“你母亲应该是认识钟表的。”院长说：“时间刚到四点，她就开始不停地问护工，丫头怎么还不来接她呢。护工们说你出差了，今天不能来了，她就哭闹起来。现在是谁劝也不听，我们担心她这样哭下去会哭出事的。”
她打车赶到了养老院，双脚刚一踏进院长室，母亲就大哭着扑上来抱住了她。她被弄得不知所措，努力挣脱开母亲的双臂，低沉着嗓音说道：“妈，咱们不是说好了吗，在这里要乖，要听老师的话，你这又哭又闹的是要干什么啊？”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母亲把头埋在她的怀里，仍旧不停地啜泣，“丫头，我要回家。你说好放学接我回家的。”
院长把她叫到了走廊，说：“你母亲这种情况我们是第一次遇到，我们真的没有任何办法。如果采取强制措施，她使用极端手段对抗，一旦发生不可避免的事故，我们承担不了这个责任。我把费用退给你，带你母亲回去吧！”
收拾好物品，她牵住了母亲的手，说：“妈妈，我们回家吧！”
简单的一句话便融化了母亲的情怀。母亲破涕为笑，欣喜若狂地攥紧她的手，一步一步和女儿并肩走出了养老院的大门。
在出租车上，她的耳边一直在回响着院长的话：没有一个老人是自己愿意到这个地方来的。有的人是没有子女，年龄太大了生活无法自理，不得已才来这里。有的人有子女，但是子女的工作太忙无法照顾老人，没办法才把老人送到这里，但是这样的老人头脑清醒，能够理解子女。还有的就是，老人身患重病无法行动，虽然子女有时间，但子女不愿意侍候，就花钱把老人送到这里，而这种老人最终都是在无尽的纠结中慢慢走向人生的终点。现在，很多城市都在广建养老院、敬老院、幸福院，有的甚至不惜狂掷钱物搞奢华装修，为的就是抢占先机争夺客源。其实，未来的趋势也将是这样，老年人大多要选择在这里生活。可是话又说回来，家永远是温暖的港湾，无论是贫穷还是富裕，那里始终是人类最幸福的地方。
她转过脸看了看母亲，也许是母亲闹得太疲惫了，头靠在她的肩膀上沉沉地睡着了。睡得是那么的安静，那么的坦然。看着熟睡中的母亲，想象着母亲这一天在院里的经历，她的心里突然间没有了任何的纠结。无需要别的选择了，她咬了咬牙，果断地掏出手机给家政公司打去了电话：麻烦您，给我找一个家庭保姆，照顾一个老年痴呆症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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