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醉人生
作者:夫酣微醉
三
父亲得知我以非法行医罪被检察院起泝,彻夜流泪。我5想他这时一定是将自己的痛苦与我的命运联系到一块,他只能哭。
爷爷二十岁的时候就拥有自己的一座油坊。奶奶嫁过来曾经引起她好姐妹的羡慕,那些姐都说奶奶八字好,是个享清福的命。遗憾的是奶奶刚刚生下父亲的时侯,爷爷就被抓了壮丁。这一来,奶奶福没享到,却于思念中哭泣,于哭泣中消瘦,直至于消瘦中死亡。而这时候的父亲刚刚三岁。
奶奶死的那天,爷爷正在战场上与日军拼刺刀。这是爷爷在奶奶死后的第三年回家那天,舅公告诉了他奶奶死的日子后他说的。他说他那天还刺死了一个日本少佐。当然他刺死少佐是为了救他的旅长。按理,爷爷是抗日功臣,我应多讲讲他的故事,可惜他是被国民党抓去的壮丁,他救的旅长解放后还被政府镇压了,他们的功劳好象也随历史而湮没。再说,爷爷回来不到一年也死了。而有关他的死因众说不一。流传最多的是说他睡了一个黄花闺女,被女方父母打成重伤不治身亡。爷爷自己不承认,他说他的咯血不止是在队伍上落的病根。有关爷爷睡黄花闺女的事我晓得,我如有时间一定会讲给你们听。我现在要讲的是我父亲,爷爷死的时候,他七岁还没满,因此他听不得悲剧。
我初、高中的时候就寄住在父亲的单位里。对于父亲,那时我有点儿瞧不起。后来我自己做了父亲,对于父亲当年的生存态度表示了认可。而现在我觉得父亲的生存能力很值得我学习很值得我借鉴!
我的兄弟姊妹多,母亲老是发眩晕,集体出工常常缺席。如果不是父亲的人缘,当然也得益于舅公是大队党支部书记,更重要的是堂伯父是公社党委书记。要没有这些因素,我想我母亲恐怕也难逃茶园坑六喜的命运。
六喜死在修深子湖水库的工地上。
那年,我读高一。
溆浦凡上了年纪的人都应该记得,当年县委的雄心壮志由宣传口号就可以看出:举旗抓纲学大寨,溆浦山河重安排。全党全民拼命干,一年建成昔阳县。修深子湖水库就是他们动用全县力量重新安排溆浦山河的计划之一。按县委的号召,我们学生也不能幸免,当然只限于初、高中的男生,等轮到我们木溪中学,工程已近尾声。
我们学生住的隔壁就是茸溪小分队。一早,我就听到六喜喊肚子痛,又听到有人建议他去指挥部医院看医生,还听到六喜说巡回医疗的医生很快要到,他不想耽误工夫。
木溪的带班医生是我父亲。他从木溪指挥部巡回到茸溪小分队时,我们早已出发。六喜曾想等我父亲来诊治病,到领导哪儿请假,却被领导一通批评:“你一个团员要起带头作用,哪能遇到一点小毛病就请假?”其实,那时的六喜已经痛得走路直不起腰。领导看他额冒冷汗,算是人情化将他由挑土改为工夫略轻松些的夯实。
当时的夯实工具非常原始——木夯,就是三根木棍连接两块大圆木头,木棍套着绳索,打夯的人喊着调子,将夯上抛,然后用力将绳索往下拉。
我们学生每人拿一把锄头将大土块打碎,再由夯实工夯实。六喜死前的情景我没看到。我只记得三个夯实工只有两人喊调子:
“下定哪个决心吶,
哎嘿哟哟。
不怕哪个牺牲呐
哎嘿哟哟。
排除哪个万……”
后面却是一句:“六喜不行了。”
我隔得最近,最先冲到哪里。
六喜弯腰踡腿,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我准备上前去翻动他的身体,被众人拦住。
我知道,跌伤憋气的人一般不宜乱翻动,以免一口气接不来,葬送生命。六喜应该是病,他请假的时候,我在一旁听得很清楚。但我当时认为大人们比我有经验,他们说不能翻动自然就不能翻动。
父亲被人叫来,先摸六喜的颈动脉,接着探手臂脉搏,我看见父亲眉头紧锁,知道事情不妙。父亲抢救病人的场面我见得多,只要眉头紧锁,脸色凝重,那人十有八九抢救不过来。
父亲将六喜翻过身来,我看到六喜满脸泥沙,舌头伸到嘴外。父亲用酒精棉球将六喜的脸擦干净,我看到那张脸绿得象树叶。父亲说六喜是死于急性出血性胰腺炎。
棺材很快就被人抬来,公社党委副书记魏荣光亲手将六喜入殓。木溪所有成员停工十五分钟来开追悼会,魏荣光慷慨激昂说六喜是个好青年,是大家学习的榜样。他说六喜倒在工地上我们要化悲痛为力量,尽快将我们的祖国建设成美好的共产主义社会……
六喜的棺椁很快被人抬走,除了丧夫,谁都不知他葬在什么地方。
工地上又恢复了热闹,我的心里却涌出一股酸楚。人的生命竟是这么脆弱,昨晚有说有笑,今晚却是荒山中一坟茔。我想我的母亲如果在这样情况下不知要死多少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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