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过生日,某群殷勤地问我想要什么。我说省得我从图书馆借了,你捎我一套全本《红楼梦》吧。他于是抱了沉甸甸一沓来,丢给我问:“你要它来做什么?你不是看过了么?”我说只空留下些记忆了,大概也就是黛玉留了个摊子撒手人寰什么的。他于是问我,曹公写了那么多年东西,且只留下一本《红楼梦》吗?我说有些什么别的我是不知道了,但这千古一梦算是留得扑朔迷离——人都是应该有梦的,不管是住在大观园还是在小洋房,不管是烽火连天住在碉堡里,还是躺在小别墅看霓虹泛滥火树银花——去了苏州,总得留下些回忆,最好醒来述以文。只是曹公留下的,恐怕已不是泪湿枕巾的梦,而是玉笛横飞焕然一新的纯粹与念想了。
我经常在群体活动时拿出自己与王熙凤比,独处时却拿林黛玉自比多些。小心眼、泡在醋缸子里,恃才傲物,看通世事却不愿入俗,我觉得林黛玉一把眼泪留给我的就是最好的我自己,但留给别人的常常是酸楚与尴尬,可她落了个“玉带林中挂”的结局。曹公却是“一把辛酸泪”哭得涕泗横流。为什么呢?他大概是哭这世界上所有的实在都烧尽死尽了,只留了一堆堆薛宝钗吧。母亲也曾抱怨我不会做人,棱角太锋,但我宁可不要个光滑剔透,而穿越时空去做曹公的知己。一纸红楼,留下的是对世间虚意的批判以及对淡匿在天边的纯粹美好的呼唤。
我也是个喜欢做梦的人,虽是不曾游历太虚幻境,但也想遍赏祖国大好河山——这是我半个梦想,而另半个,则是有朝一日也好写出如《红楼梦》一般冥顽不灵的物作来。或许那时的曹公也一样,抱着《三国演义》或者《水浒传》,一脸小粉丝的姿态,然后少笔,最终酝酿出千古流芳的美酒。他这一部书写了多少年我记不清,但起码是很久,久到黄梁梦演了一场又一场,南柯梦转了一轮又一轮,久到日升月沉、花谢叶落,大雪在日光中流淌,将世界覆盖静谧无声。他留下的是一场如此反复冗长的梦,又是如此妙不可言。他留下的是梦,是梦想,更如同冬日中依旧泛烟的温泉,留下了一颗炽热的、跳动的、追逐的、坚持着不死的心。
我时而在猜想,等到我睡下不复起来的那一刻,我会留下些什么?许多充满铜臭味的钱?很多钢筋水泥建的房子?还是什么都没留,只是写下了一纸遗书嘱咐后人给我多化些“天地银行”?那时候会有人听过我的名字吗?会有出版社由着我胡侃发疯吗?我会不会追梦追了一辈子,留下的只是萧条一般的遗憾呢?也无所谓了,料想曹公当年,不也是破草庐?即使我将一辈子无所被欣赏,只是迁折在这条喜文的道路上,我也认了。这不毕竟是我自己先的路吗?
我固执地自认为已留下馨香了。
追梦本就是一个疲乏杂长的过程,我只希望若干年后,我还是那个我自己的林黛玉,我依旧是“冷月葬花魂”的我。可再冷的月,再凄清的夜,期盼久了,拼搏久的,也总会迎来那一束曙光的。
我相信的,也都是这样的。
那时候,我觉得,留下的,便是艳阳高照的红豆国以及万般如春的不朽余温了。
五十年后,我留下了什么?
我相信我会,我也愿意留下,前五十年的拚搏及后五十年继承的白中泛红的梦。
共 0 条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