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樱桃·红樱桃
作者：梦外人
1.
田小凤是一名优秀女教师，她年轻漂亮，多才多艺，三年前师范毕业进山支教，一直担任山镇小学五年级的班主任。
眼前的所谓学校，原是半山腰上一座关帝庙，校舍破旧，交通闭塞，电视和手机信号很不稳定……初来乍到，过惯城市生活的田小凤也曾苦恼过，她感觉梦想和现实之间反差太大了。男朋友不止一次对她说，像她这样科班出身的优秀老师，应该有一个更好的教学环境，又不是进山修行的尼姑，何必非要苦其心志呢？但她是抱定一腔热血进山的，经过一段时间洗礼，这群天真烂漫的孩子㩴住了她的心，爱屋及乌，她觉得自己再也离不开这里的山山水水。
六一前后，樱桃才刚刚上市。山里人只听说樱桃好吃，但本地樱桃树很难栽活，却很少有人尝过樱桃的滋味。
这不，田小凤那个在市委上班的男朋友贾伟民驱车进山来了，专程带来一枚新颖别致的订婚钻戒，外加一提鲜艳欲滴的红樱桃鲜果。
田老师正在操场上领一群女学生排练迎六一文艺节目，听见车喇叭响，知道情郎到了。她飞眼瞄了一下男朋友的宝马豪车，双颊上飘起两朵绯红，赶紧对一个身穿白色连衣裙的小女生交代几句，然后一扭粉颈，冲来人招招手，领着贾伟民进了她的住室……
2.
送走男朋友，田小凤沉浸在无比幸福的憧憬中，刚才那幅温馨的场景使她如痴如醉：她深情款款地盯着他看，他打开精美的首饰盒，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星期天，一枚镶嵌着天然红玛瑙的纯金戒指映入眼帘，红宝石闪出炫目的光，让她开心不已，她感到此时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他单膝脆下，无比温柔地将钻戒轻轻戴在她右手中指上……那颗红宝石像情人炯炯有神的眼睛，这么璀璨，这么晶莹，这么透亮，深情地注视着她，闪耀的光与影的魅力撩拨人心。山盟海誓，以此为证，它是纯洁爱情的标志，表达对爱情的永恒追求和忠贞。钻石的炫目华彩令她纯美娴淑的气质更加锦上添花，钻戒带给田小凤的不仅是梦想与美丽，更闪耀出知性女性的动人精彩，当设计师的非凡创意遇上钻石的炫熠多彩，于是投射出一段美妙绝伦的红尘姻缘。
田小凤取下钻戒，来来回回把玩观赏，她的身心完全被一股飘然而至的眩晕俘虏了。
此时，眼角的余光一闪，忽然发现一兜子红樱桃就放在备课桌上。男朋友的心真是太细了，知道樱桃是她最爱吃的水果。在放飞梦想的大学校园，在疏影横斜的花前月下，每年樱桃红了的季节，他从来都不忘买来给她尝鲜：两指拈一颗晶莹剔透的樱桃，柔柔地塞进她的樱桃小口，然后吟一首苏轼的《樱桃》诗给她听：“独绕樱桃树，酒醒喉肺干。莫除枝上露，从向口中传。”……
一颗颗红樱桃鲜红晶莹,犹如她戒指上这颗十分耀眼的红宝石，让人看了就会忍不住流口水。田小凤有一种馋涎欲滴的冲动，她小心翼翼地捏了一颗放进嘴里，一股甜甜的、酸酸的、带着清香的味道沁人心扉。大概是果实太小的缘故，吃一颗根本不解谗，她越吃越馋，越吃越想吃……
操场上，飘来一曲学生们排练节目的歌声。田小凤浑身一怔，那群让她又怜又爱的孩子，一张张嫩嫩的、粉粉的小红脸蛋，都是她的心尖肉啊。
她走出住室，向操场上的同学们打手势，请孩子们都来尝一尝樱桃的味道，分享她的幸福和甜蜜。
“同学们排练很辛苦，老师请大家吃樱桃！预祝五年级六一演出获得全镇冠军！”田小凤望着这群嘻嘻哈哈进屋的小演员，指着桌子上的樱桃招呼他们。
这就是传说中的樱桃啊。樱桃是啥滋味？山里孩子谁也不知道，孩子们瞪大眼珠子，直勾勾盯着竹兜里红光四射的晶莹水果，口水直往肚里咽。
“呵呵，开吃！”田老师挥手发号施令。
大伙儿蜂拥而上，围着桌子吃的津津有味。不一会儿，一兜子樱桃就快见了底。“好吃，真的太好吃啦！”大家吃得啧啧有声。
“好了好了，给田老师留一点儿吧！”说话的女生十一二岁，穿着皱巴巴的白色连衣裙，长得玲珑活泼灿若夏花。她姓青，名字也叫樱桃，是这帮小演员的领舞和领唱，最得田老师的器重，也是五年级班上的学习委员。尽管青樱桃在十二岁以前从来没吃过樱桃，但奶奶曾经告诉她，樱桃是长在树上的。应该说，人的名树的影，青樱桃姑娘对长在树上的红樱桃情有独钟。
“青樱桃，红樱桃，青樱桃吃了红樱桃……”一群小伙伴挤眉弄眼打趣她。
“吃了老师的樱桃，就要为老师争光，走啊，继续排练去。”青樱桃笑笑，带队走向操场。
看着这群天真烂漫的孩子鱼贯而出，田老师开心极了。她哼起歌儿，着手收拾房间里的残局，当她的手触到桌子上的首饰盒时，心跟着一下子抽紧了！
小盒子大张嘴，里面的红宝石钻戒不见了！
这一惊非同小可。她把地上的樱桃皮翻来覆去扒拉个遍，没有！又用指甲把砖铺地的裂缝抠了几个来回，没有！桌腿墙角翻遍二十四个旮旯，没有！
订婚钻戒不翼而飞了，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对爱情的亵渎，对男友的不尊重，啊，面对贾伟民她将情何以堪？！
孩子们吗？不，不会是真的。这些孩子一个个纯洁可爱、天真无邪，打死田小凤，她也不愿去怀疑自己精心培养的学生。
可是，她的戒指真的不见了！
田小凤馈赠学生，原想投桃报李，却招来了一个偷她戒指的白眼狼。她只觉得好心没好报，一气之下，抓起备课桌上那半兜子樱桃，一个抡圆扔出门外！红汤四溅开来，犹如她淌血的心。
3.
操场上，田老师满脸急汗，极不情愿地说明了刚刚发生的事情。一石激起千层浪，同学们一个个矢口否认，继而大骂黑心的小偷。最后，有个同学说，村里丢了东西，都是挨家挨户地搜。我们都没离开过操场，搜一搜不就明白了？
田小凤即使一百个不愿意，但事到如今，也只好出此下策了。
她说：“同意搜身的请举手。”
同学们一个个举起了小手，只有青樱桃一人例外。
“你不同意搜查？”田小凤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没偷戒指，我不情愿搜身。”青樱桃涨红了小脸，表情很不自然。
同学们莫名其妙地都看着她。
“老师您对我们说过，女孩子要学会保护隐私，确保自我人格尊严不受侵犯。”青樱桃坚持着说。
“不配合查找，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老师也是为你的名声着想。”田小凤的话掷地有声。
尽管青樱桃仍在僵持，但搜身照样有条不紊。在场的同学一个个打开书包，把书本和文具盒掀开摆放齐整；接着，每人翻开身上能装东西的口袋，挨个在老师面前抖擞数遍。
但钻戒千呼万唤仍不出来！
于是，大家的注意力又转移到青樱桃身上。
“现在，轮到你了，只有搜身才能证明不是偷戒指的贼。”同学们七嘴八舌围着她。
汗珠抿着青樱桃的头发“吧嗒吧嗒”，滴在她皱巴巴的白色连衣裙上，她浑身湿透，裙子贴紧在她羸弱瘦小的身子上，脚踩裤口袋里，有一疙瘩鼓囊囊的东西若隐若现。
田小凤说，我给大家讲一个华盛顿小时候的故事吧。
华盛顿是美国第一任总统，小时候是个非常诚实的孩子。一天，父亲送给他一把小巧而锋利的小斧头，华盛顿可高兴啦！他想：父亲的大斧头能砍倒大树，我的小斧头能不能砍倒小树呢？他着到花园边上有一棵小樱桃树，微风吹得它一摆一摆的，好像在向他招手，华盛顿高兴地跑过去，举起小斧头向樱桃树砍去，只听“咔嚓”一声，小树被砍成了两截，倒在地上。父亲回来了，看到心爱的樱桃树倒在地上，很生气。他板着脸问华盛顿：“是谁砍倒了我的树?”华盛顿这才明白自己闯了祸，心想：今天准得挨爸爸揍啦！可他从来不爱说谎，就对父亲说：爸爸，是我砍倒了你的樱桃树，我想试一试小斧头快不快。父亲听了华盛顿的话，不仅没有打他，还一下把他抱了起来，高兴地说：我的好儿子，爸爸宁愿损失一千棵樱桃树，也不愿听儿子说一句谎话！
同学们听得津津有味，唯有青樱桃倔强地站在那儿原地不动。
田小凤很生气，她似有所指，说道：“同学们，今天到此为止，老师的戒指丢了就丢了吧。但我警告偷戒指的人：贫穷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被贫穷泯灭了良知！”
一扭头，田小凤气呼呼走了。解散，放学！同学们收拾起书包，一个个都在青樱桃面前吐口水，一起唱儿歌骂她：“贼婆娘，偷汉子，一头扎进尿罐子！”“左边一只手，右边一只手，一只手藏在脊梁后。啥人喜欢三只手？茅厕外头偷嘴狗！”……
贫穷不是罪过，但人穷志短啊。青樱桃一个人久久站在操场里，双眸里噙满了委屈的泪水。
家里穷，从她记事起，爹就在南方打工。后来祸起萧墙，村长看上妈妈，时不时前来勾引，今天许诺险房补助，明天许诺低保照顾，硬是害的妈妈堕了胎。她爹回来带妈妈走，把她和体弱多病的奶奶留在家里相依为命，老太太对留守孙女那个好啊，好吃的尽她，自己省吃俭用给孙女买花衣服，生怕孙女在学校抬不起头来。虽说国家提倡九年义务教育，但乡村小学里学习资料和课外补课费，一期下来也得几百上千。为了供她上学，奶奶拖着病身子，到处给种粮大户打零工，几次累得吐了血。再后来她妈妈改不了水性杨花的毛病，在打工地跟人跑了，奶奶病上加气，于是卧床不起，经诊断已经是食道癌后期。她爹只好回来，支撑起这个破碎的家庭，在地里累死累活地干，农闲时还要去建筑队帮小工……
4.
第二天就是六一节，田小凤领队代表学校到镇上参加汇演，可是青樱桃没有到场，她已经辍学回家了。缺一个领舞领唱的表演队，最终没有发挥好应有的水平，在这次比赛中名落孙山。为此，校长大发雷霆，把田小凤狠狠批评了一顿。
田小凤正躲在住室生闷气，忽听门外人声喧哗。
一个高喉咙大嗓门的女高音咋咋呼呼：“哎呦呦，我说田家大妹子，城里人就是拽啊！昨天把半兜子鲜亮亮的水果扔了，我拿回去喂小鸡，我儿子说，这樱桃价格不低呢。”
听音辨物，原来是负责打扫卫生的校工顾大嫂。
顾大嫂风风火火闯进来，嘴里仍在吆喝：“你知道小鸡叨出个啥子？老天爷，有钱就是任性，一个红玛瑙戒指啊！我家儿媳也有个一模一样的，在老凤祥打折七万块买的……”
田小凤心里“咯噔”一声！
5.
贾伟民闻讯赶来安慰女友，田小凤说，由于我的武断，伤害了一个冰清玉洁的孩子的心。跟我一起到樱桃家做家访吧，你这个官老爷，顺便私访一下贫困山区的贫困户。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两人开车赶到青家庄，村子里正在办丧事，哀乐悲恸，群山呜咽，里面传出一个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叫。
指路的大爷说，青樱桃她奶奶死了。
田小凤决定下车吊唁。灵堂的供桌上，摆放着两摞大馍，大馍中间位置，赫然平放着五颗鲜艳的红樱桃，颗颗都像用血洗过似的。这时，从灵堂里走出来一个披麻戴孝的女孩儿，定睛一看，正是青樱桃本人。
师生挽手，流泪眼对流泪眼，伤心人看伤心人，四泪飞溅，宛如庐山瀑布。
“田老师，请您相信我，我没偷戒指！”青樱桃以为老师追赃上门，哭得花枝乱颤。
“不，不是你，戒指已经找到，老师冤枉你了，在这里郑重向你道歉！”田小凤哽咽着说：“可是，你当时应该说清楚呀！”
青樱桃哭肿了的双眼仰望着老师的脸：“不，我确实偷了东西！奶奶快不行了，几个星期吃不下一口饭。在昏迷中她一直不停地叫：‘樱桃，樱桃！青樱桃红樱桃，一树又一树，好看极了，真想吃一口啊！’可是，从哪里给奶奶弄樱桃吃呢？正好赶上老师您请客……我一手抓了六颗樱桃，我敢保证，当时我只尝了一颗，真甜啊！我把剩下的五颗偷偷溜进裤兜，我给奶奶留着，让奶奶临死尝一回樱桃的味道。当我受尽屈辱拿了樱桃回来，奶奶已经咽气，她死了，两眼却瞪得很大很大，我知道，她在等樱桃回家……”
田小凤听罢泣不成声，就连一向不相信眼泪的贾伟民，此时也忍不住鼻子发酸扭过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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