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夜学了。
享伢子背着书包,闷鸡子样往前没命地赶。
其实,享伢子往天放学是没得这专一的。享伢子以往放学,一路上,总是与小伙伴们疯打逗闹,不麻眼睛不回家。只是今天中午,享伢子放学回家时,饭桌上,母亲吩咐说,慢些回家,弄一篮子猪菜回家。
享伢子听了,本想辩解几句,连口都张开了,可母亲接下来的话,倒叫享伢子上了心。
只听母亲接着说道:等这头猪卖了,跟你扯件新衣!
享伢子听完,双眼当时直冒光,同时,侧头看着正在一边吃食的猪子。享伢子都想即刻丢下碗筷,抱着猪子啃上一口。
此时,猪子约摸有一百五六十斤重了。
穿新衣,已成享伢子多年的梦想!
虽然享伢子身上也穿了衣,但那是什么?都是兄长穿剩的衣服。乡村不是有这么一句话吗?新老大,旧老二,垮老三。家中都是儿子伢的还好些,倘要都是女伢儿的,底下的可就惨了。不过,好在那时,衣服的颜色也不多,也就红蓝青三种颜色,倘要是花红柳绿的,这旧老二也就悲剧了。
活脱脱一个假姑娘!
这时,久不发话的父亲开口了。父亲说,早把布票准备足了。说完,还用拿筷子的手扯了下自己身上的衣服,手还未离开,耳中传来一阵"哧啦”的布帛声响!再看父亲的胸前,左胸上赫然撕开了一条口子。
母亲歉疚地冲父亲苦笑了一笑,扒完碗中的剩饭,慌忙走向前去了。
不过片刻的功夫,母亲端来笸箩,眯眼寻找了一番,穿好针线,眯缝起双眼,就在父亲身上缝补了起来!
再观母亲身上,前胸、后背、膝盖、屁股上,都有一块补丁。至于原来的颜色,早已分辨不清楚了。
享伢子吃完中饭,背上书包,临出门时,还不放心地掉转头来问母亲,姆妈,你郎说的是真的吗?
母亲小鸡啄米样回答,真,真,真!
说完,母亲的头却早已车向了一边,眼角只觉有温热氤氲。
享伢子如得圣旨,风一样地卷走了。
享伢子,享伢子,等等我,等等我,有话跟你说!
听见声音,享伢子收住步子,转过身来,看着飞跑来的人。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本塆子的少平。
说起少平,论辈分,享伢子该叫少平叔。却只因都是一般大,叔侄都是直呼其名。
这也正应了乡村的一句俗话,年轻叔侄弟兄辈。
冲着少平笑了笑,享伢子问道,么家啊?口中说着,脚步却一刻未停,退后着,依然在前行!
见此,少平跑上近前,边喘气,边埋怨道,你聋哒?害我喊这半天?停止了喘息,又深吸一口气,又道,鬼赶起来哒?
瞄了眼还在退后的享伢子,少平又疑惑地问道,你屋里有肉吃?说完,瞪大双眼,死死地盯着享伢子。
享伢子刚辨驳了一句,我姆妈……却瞅见新高、小武、洲华子、井伢子都跑了来,享伢子咽下了要说的话,只把一双眼睛瞅着几人,脚步也不由得停了下来。
几人跑到近前,也不说话,只是拿眼看着少平。
享伢子却不管这些,只是好奇地问道,你们么都回来哒?
原来,这几人今天值日,搞班级卫生。
新高见问,叹息了一声,脸上,竟显出了一丝肉疼。
井伢子嘴快,连忙答道,听少平说找我们,新高他拿出一块橡皮擦,给的劳动委员,劳动委员才答应帮忙,才答应我们回家了。
一听这话,小武、洲华子也连连叹气。
见此,享伢子更加好奇了,满脸疑惑地问道,与你们何干?
井伢子叹气道,唉……却紧闭上嘴巴,不说话了。
享伢子看着井伢子,更加好奇地问道,你也有份?
井伢子一脸的肉疼道,那是我们几个,好不容易攒下的几分钱买的!抹了把脸,狠劲地向下一甩,似要甩去心中的不快,又似下定了决心,这才进一步说道,原准备今天扫完地,分的,哪知……说到这儿,停了下来,只是一双眼睛瞟向了少平。过了会儿,又惋惜道,唉,好香哦!
原来,四人利用上学下学途中,在人家的灰堂坑里捡拾破布条卖钱。
这也正是以前常说的,勤工俭学。
其实,享伢子、少平也参加过,只是因一些原因,享伢子退了出来。见享伢子退出,没过多久,少平也退了出来。但他们四人却坚持了下来!
享伢子听完,笑着说道,才一块,说着,扫了一眼四人,接着道,也不够分啦?
话音未落,新高不屑地大声道,笨!
其他几人也随声附合道,笨,笨,笨!
见享伢子仍一脸的疑惑,新高抬手指着享伢子,又抬起另一只手,比划道,用刀子一切,不随么家都解决了?
其他几人又是连声附合,就是!
享伢子也不辩解,只是一脸的苦涩。见他们不再嘲讽,享伢子笑着说道,大不了,明天要回来。
四人一听,象看怪物样看着享伢子,同时,还异口同声地道,谁信?
享伢子也不计较,只是看着四人,面带微笑地问道,是学习委员大,还是劳动委员大?
四人眼睛一亮,齐齐看向享伢子。
原来,享伢子正是学习委员。
享伢子刚想再开口,站在一旁的少平,得到这个空档,开口道,交给他不就完哒?
几人一听,不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吸着鼻子,显出一脸的回味。
享伢子却飞快地瞥了少平一眼,却也不便反驳。
其实,少平与享伢子他们并不在一个班上,但因少平年龄长点,个性强点,在几人当中,喜欢摆点小谱出来,其他几人,心中虽有不满,却也不予表露,有时,竟还刻意奉承。独享伢子刚硬,却也不去针对,只是有事没事,总喜欢躲着少平。或又叫敬而远之。
见几人不再说话,少平挥挥手,果断地道,今晚,我们都去瓜棚过夜!说完,双眼一一扫视着众人。
众人心中虽有不悦,却也还是应承了下来。脸上,还堆满了谄媚的笑!
少平见了,甚为满意。待看向享伢子时,享伢子大声道,一定!说完,转身跑了。
此时,太阳已下了山。
少平在后面大声问道,跑么家?
享伢子头都不回地大声答道,弄猪草!害怕继续追问,享伢子掉过头,停下脚步,补充道,我姆妈规定的!
不待回答,一转身,兔子样地溜了。
几人相视一眼,也纷纷向家走去。
身边,只有树叶沙沙作响!
晚上,享伢子吃完夜饭,洗完澡,拿了席子、垫单走出了家门,站在自家门前,转身抬头向西看去。
西边,正是少平的家。少平家隔享伢子家才四五家。
其实,照塆子里的人讲,西边为上头,东边为下头。
所以,又可以说,少平的家在上头。
眼睛刚望过去,就见少平已疾风似火地跑了来,手上竟空无一物。
正当享伢子满脸疑惑,准备开口问时,只见还隔着两家的少平汪了起来,还不去?
享伢子更加诧异,不解地看着走到近前的少平,反问道,做么家?
少平刚想埋怨几句,却又象想起了什么,耐着性子解释道,北京又来最新指示了,黄老师来说的!
享伢子这才恍然大悟,不由“哦“了一声。
估计是自己去弄猪草时,出现的事情。
见享伢子还站在那儿没动,少平又催促道,快点,去嘚,最新指示不过夜的!吞了一口唾沫,信心十足地又道,今夜,一定要让全大队的伢儿老小都知道!
享伢子“哦”了一声,转身跑进了屋。
待出来时,少平已走老远了。
身后,还跟了几个低年级的同学。
原来,少平是八小队的学生宣传队队长,每有新的指示精神,都由少平组织学生宣传。
当然,宣传也不仅局限在本小队,还要跑遍全大队。
全大队的住屋并不集中,一圈下来,都有十多里路哩。
路,虽为土路,路面坑洼不平,稍不留意,就会跌跤,可并不危险,只是浑身上下青肿一点罢了。
享伢子急忙追了上去。
正当少平组织学生时,远处,已传来了口号声。
少平急了,站在队前,高声吼道,集合集合!喘息一下,又吼道,迟到的,批斗!
吼声,倾刻间在塆子里回荡!
听见吼声,学生们如燕子样飞了来。
少平见了,满意地点了点头,却仍板着脸,道,明天,还要早!看了队前,皱着眉头,厉声道,红旗呢?
那个学生刚想答话,却见一个妇女急火火地跑来,一把递过手中的红旗。那个学生刚想去接,少平几步跨过去,一把夺过,走到享伢子面前,郑重地交给了享伢子,一脸严肃地说道,要象爱护眼睛样爱护它!
享伢子双脚一并,大声道,是!说着,伸出双手,接了过来。
少平又叮嘱一句,记住,只要宣传,就要记得红旗!
享伢子又大声道,是!说完,大步朝队前走去。
少平紧紧跟在后面。
那个小伢见了,伤心得直垂泪,却又不敢哭出声来。
那个妇女张了张嘴,刚想开口,却被另一名妇女伸手拉住了。
少平这才大手一挥,吼道,出发!
没过一会儿,山呼般的声音,在塆子里回荡!
队前、队中、队尾,自有基干民兵保护。
民兵们的手中,各自提了一盏雪亮的马灯!
等到队伍归来,夜空,似比先前高远多了。
看来,今晚夜宿瓜棚的计划要落空了。
对此,享伢子却不觉得惋惜,只是拖着疲乏的身子,迈进了家门,也不顾身上的汗渍,爬上床,没过一会儿,呼呼睡了过去。
第二天起床时,浑身上下奇痒。搭眼一看,享伢子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原来,身上遍布红斑点,有的地方,还残留着蚊子的尸体!
当晚,又是一夜的宣传。
两夜下来,享伢子只觉喉间火烧火燎的疼。却也没得半句怨言说出,心中反而美滋滋的!因为,享伢子觉得,距离"毛主席的好学生”又近了一步!
第三夜依然。
等到第四日去学校,听同学们说话,个个如鸭公,喉咙像被人掐了一般。同学们却并未有半句怨言,反而个个脸上都洋溢着欢笑!
而这一幕,直至今日,都还在享伢子的眼面前闪现!
放晚学时,少平扫视了一圈,对几人说道,今晚,说着,依然大手一挥,大声道,瓜棚过夜!
几人也不作声,只是重重地点了下头。却又把头齐齐地扭向小河的另一边,双眼也齐齐望了过去。
小河对岸,正有一道小身影正弓着腰,飞快地割着野草。
那道小身影不是别人,正是享伢子。
享伢子也学乖了,早、中上学时,背上篮子,下学时,沿路猛割。等到回家,一篮子猪草也装满了。这样虽多出一篮子,却也省去了不小的脚力。
其实,这一做法,也并非享伢子的发明。其实,其他同学早就已经在做了。当时,享伢子见了,还笑话过别人,还说别人象个鲍鸡母。而现在,自己也这样做了起来。享伢子当时看到曾经被自己嘲笑过的同学,脸上不禁涌起一抹潮红!好在那个同学似乎早已忘记了之前的那一幕,对享伢子脸上突然涌起的潮红还感到莫名其妙哩!
少平的双眼也看了过去,扯着喉咙,吼道,听到哒吗?今晚!
享伢子直点头,却又担心少平没看到,丢下手中的猪草,直起身子,大声回答,听到哒,听到哒!
声音如阵闷雷,越过小河,传进了几人的耳里。
少平满意地点了点头,手一挥,大声吼道,回家!
几人依然不作声,众星拱月般拱卫着少平,一阵风似地溜走了。
享伢子笑笑,又弯下了腰。
此时,天边竟打起了闷雷,乌云也开始聚拢。享伢子侧头望了望,手里的动作更加快了。
等到享伢子终于站在自家门前时,忍耐了多时的雨水,终于下下来了。
清洗完毕,享伢子夹着席子等用品,拿了把雨伞,撑开,站在大门前,任由雨珠在伞面上嘀哒,心中只在嘀咕,这样的天气!眼睛朝少平家望去。
雨雾中,只见一个身影急急走来。虽有夜幕、雨幕的遮掩,但那熟悉的身影,却仍令享伢子呼出一声,少平!
见少平来了,享伢子连忙提醒道,这大的雨……
少平一瞪眼,果断地道,去!说着,清了下喉咙,又道,风雨无阻!刚想再说几句,只听不远处传来一声喊,少平嘚?
少平一转头,见是享伢子的父亲。
父亲今天去大队开会,此时才回家。
父亲在队上担任队长,还兼任着会计。
少平一听,赶紧答道,是的,是的。
父亲几步跨来,道,校长叫你去开会!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又道,躲了下雨,就……说到这儿,却不好意思再说下去了。
少平一跺脚,恨声道,哼!拔腿就跑。刚跑一步,又掉转头,望着享伢子,道,跟他们说,等通知!见享伢子点了点头,这才转身疾跑。
享伢子看着走进屋去的父亲,笑着问道,开么会呀?
父亲头都不回地答道,表彰大会。想了一下,又道,说是前几天的宣传搞得好,上级领导在不通知的情况下来抽查,伢儿老小竟都晓得。趁领导们在,表彰表彰。
脱完衣服,又疑惑地问道,叫你们去搞么家?
享伢子如实说了去瓜棚过夜的事。
父亲听了,笑笑,也没当回事,提着湿衣服,去后面厨房去了。
享伢子则挨户告知了新的指令。
那几人听了,都长舒了一口气。
享伢子却也不多逗留,转身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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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0-16 18: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