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丈夫毛志缓缓地闭上了双目,老婆姣姑的心内,顿觉什么东西炸响了一下,整个人顿如一截木头,呆愣在了那里!
毛志是得肺癌死的。
死时,人已如一副骷髅架子了。
死时,年纪才五十八岁!
姣姑和毛志育有一儿一女,儿女俱已成家,且各自有了自己的小孩!姑娘得的是个男孩,都已两岁多了;儿子生的是个姑娘,也已三岁了。
两个小孩看到姣姑坐在那儿,一动不动,都巴巴地跑来,口中还不住地叫唤,奶奶,抱抱,抱抱。
毛志在生时,曾百般反对过,说孙子不该喊自己爷爷,也不该喊老婆姣姑奶奶。毛志还老着脸说,乡里鼓乡里擂,该叫婆婆爹爹。别山东的驴子学马叫,怪腔怪调。传扬出去,塆子里的大人小孩还不要指指甲呀?口水还不要淹死我们啦?可媳妇却不听,媳妇撇撇嘴,不屑地反驳道,土里吧唧的,不把小孩带坏了!回去外婆家,舅舅们还不要笑死了?街坊邻居也会满脸嫌弃地鄙视,并且还会说,哟,这是哪个乡旮旯里来的个小孩?
其实,这也不怨媳妇。媳妇家住在街边,久之,把其它位置的人都称为乡里人!似乎自己住在街边,身份上自觉比别人高上一筹。本来,媳妇说的毛志的儿子,心中就觉得委屈,现在又要自己的小孩学了乡里人的称呼,似乎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似乎毛志一家已是高攀了!说起来,媳妇嫁给毛志的儿子,还真是场闹剧。结果,好事成真,也就将错就错,才成就了这桩姻缘。细究起来,毛志的儿子也是冤枉,才与媳妇单独会了一面,媳妇叫着嚷着跑到毛志家,拍着桌子,对毛志说,你儿子把我肚子搞大了,你说该哪搞?
毛志一听,抬头看着蹲在一边的儿子,见儿子像个腌蚂蟥,毛志苦笑一笑,无奈地说,还不娶呀!
儿子却抬起头,瞪大双眼,莫名地看着媳妇,且一脸的疑惑。
媳妇这时却笑嘻嘻地走过来,拉起儿子,挽着儿子的胳膊,嬉嬉笑道,你跑啊?说着,拉着儿子,走了出去。
那镜头,犹如电影里的小两口子,蛮亲热!
婚后,媳妇只住在娘家。后又托人找关系,租了间门面,卖起了日用百货。只在年节时才回家看望一下毛志两口子!
这时,姑娘正在旁边,听嫂子这么一说,姑娘赶紧附和,就是!过会儿,又道,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走出去,别个还不说我家小孩是个乡巴佬?
见姑嫂二人一个鼻孔出气,毛志恨恨地一跺脚,再也不去争辩了!任由孙女外孙叫着爷爷奶奶。
两个小孩走到姣姑近前,满以为姣姑会像以往一样,伸手抱起自己,又在各人的脸上亲个不止,祖孙三人嬉笑着,滚在一起。哪知,双臂如翅膀样扬起多高,等了老半天,却就是不见姣姑来迎接,依然如截木头,戳在那里,瞪着双眼,看着已空无一物的床铺!
此时,毛志的遗体,已装进了冰棺,摆在了堂屋的一边。
头前,自有香烟缭绕!
见姣姑不理会,两个小孩觉了无趣,一转头,咧开嘴,哭着喊着找妈妈。
姑娘媳妇一听,丢下手中的活计,去哄各自的小孩。
两个小孩各自扑进自己妈妈怀里,不停地诉说着自己的委屈,奶奶不要我了!
姑娘媳妇“哦哦”了几声,伸头瞅了眼房内的姣姑,小声道,奶奶要休息!说着,抱起小孩,走开了。
直到丧事办完,直到亲朋好友离去,姣姑始终坐在那儿,不吃不喝,不眠不休,都已两天两夜了。眼珠上都已布满了血丝。可那双眼睛,依然瞪得如铜铃般大!
这时,从门外走进一个婆婆。
婆婆不是别人,正是毛志的母亲。母亲没有与毛志住在一起,只住在幺儿子家。毛志是老大。幺儿子后来搬去了彭场,与妻子一起,在无纺厂上班。母亲在家帮忙照料。前不久听说大儿子毛志去世了,母亲才回了家。
说起来,这里才是老家!
母亲回来时,其实也看见了姣姑的这一幕,只是丧子之时,自己正在伤心之处,哪有心情来管这些。现在,丧事已办完,客人也已走了,自己也得闲了,也该是自己来劝慰姣姑的时候了!
母亲一步跨进房,看了眼姣姑,心内一阵抽搐,却还是硬起心肠,抡起胳膊,狠命地搧了过去!口中还恨恨地骂道,没用的东西!
只听“啪”的一声脆响,响声只在房内缭绕,震得耳膜生疼!生疼!
没过多久,就听“哇”的一声,姣姑嚎啕大哭了起来!
母亲一见,心头一喜,即刻张开双臂,一把抱住姣姑,口中只道,都是幺爷害了你啊!
原来,姣姑和毛志,属姑舅老表开亲。说来有趣,每回姣姑与毛志拌嘴,受大委屈的总是姣姑。为何?因为毛志敢破口大骂姣姑的母亲。姣姑呢?却不敢骂。因为毛志的母亲是姣姑的嫡亲幺爷!
母亲听见了,只在一旁跺着脚,恨声吼道,姣姑啊,你骂我吧,我养了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
姣姑却不应声,只是掩面哭泣。
姣姑哭了会儿,仰头望着已是满头白发的母亲,口中嘤嘤地啜泣道,天塌了啊,幺爷啊!说完,又嚎啕大哭了起来。哭了会儿,又啜泣道,这往后,这往后……说到这儿,底下的话,再也说不下去了,脸也埋进了母亲的怀里,“呜呜”个不止!
母亲满眼噙泪,抚摸着姣姑那已是灰白的头发。
手指处,竟发出“嚓嚓”的炸响声,犹如电弧的声响。
那是母亲手掌上带出来的声响!
呆愣了好半晌,最后,母亲一咬牙,猛地推开姣姑,恨声道,没用的东西!
说着,退后一步,在房中来回走了几步,看着姣姑,边走边道,当初,你姑爷死时,我才多大?三十五啊!他遗下的孩子有几个?说到这儿,伸出一只手,手臂颤抖个不止,五个啊!个个都还没有长大!最小的一个,就是老幺,才八个月大呀!只你和毛志结婚才不到一年!可现在,个个都成家了,连老幺都能赚钱养家糊口了!走到姣姑跟前,又伸出颤抖的双手,轻轻抚摸着姣姑的头发,喃喃道,你比幺爷强!说完,一转身,走出了房。
房中,只留下母亲那“咚咚”的脚步声!
声音渐渐远去,最后消逝在屋外。
母亲要搭乘最后一班车,去老幺家。
家中,还有一个小孩在上学,早晚需要母亲接送!
过了好半天,姣姑抬起头,睁开朦胧的泪眼,望向屋外。
外面阳光正灿烂,刺得人都睁不开眼睛了。耳中响起两个小孩的嬉闹声。
姣姑擦去泪水,站起身,身子竟不住地摇晃,却还是站稳了双脚,抻了抻皱巴的衣服,掸了掸身上的灰尘,眨动着猩红的双眼,一步一步朝房外走去。
2019年3月10日作于东西湖新烟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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