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爷端起碗,张开嘴,正等待筷子的扒拉,屋外陡地传来一声喊,二爷,二爷,我父亲……底下的话,再也说不出来了。
声音中,已带了哭腔。却不见那人的身影进屋。
这也是乡村的习俗。有热孝在身的人,是不能进别个屋去的。免得把晦气带给了别个,免得给别人带来不安!
二爷听了,愣了会神,口中喃喃道,这快?说完,赶紧放下碗,缓缓地站起身子,缓缓地转过身来,缓缓地朝门外走去。
这是一间长条形的小屋。这间小屋,以前是二爷的小儿子喂鳝鱼用的。后来,小儿子开挖了鱼塘,又将正屋拆掉,运去了鱼塘,重新做起了一栋平房,小儿子一家从此住在了鱼塘上,便利就近照顾。此后,这间屋成了二爷的起居屋,外带厨房。
走到屋门口,二爷肩抵着门框,喘息了一口气,这才缓缓地看着屋外。
屋外,站着本家侄儿。
侄儿正焦急地望着屋门口,手也在不停地擦着眼睛。
二爷见了,只是淡淡地问道,走哒?边说,边朝屋外走去。
脸上,竟连一点表情都没得!
侄儿点点头,嗯了声,也不顾脸上还挂着泪珠,慌忙抢过脚步,准备搀扶着二爷。
二爷摆摆手,佝偻着腰,小步小步,朝着侄儿家走去。没走几步,已是气喘吁吁,如抽风箱。却无半点要停歇的意思!继续小步小步地往前走。不一会儿,额头上已沁出了豆大的汗珠。
侄儿也不再说话,只是紧紧跟在后面!
望着前面的二爷,侄儿心中顿时涌上一阵酸涩。
这是曾经的二爷吗?
侄儿记得,曾经的二爷,也是七尺壮汉!吃饭从不用碗,嫌碗太小,总用个砂缽装。膀大腰圆,拳头握起,犹如吃饭的砂缽般大!上山打得死老虎,下河能擒得住蛟龙,挑稻谷,别人两捆,二爷总是四捆,犹如移走一座小山!走在路上,犹如擂鼓,咚咚作响!里远的路,眨眼的功夫就到!
那时,父亲当队长,总是嘱咐记工员,多给二爷记五分。
一天一人赚个半工。
有人见了不服,吵嚷着说太多!那人又说,他是你自家兄弟,你包庇,说着要开父亲的批斗大会。
父亲也不争辩,只是拖过一旁插着的一条冲担,递给那人,淡淡地道,你去和他挑!
那人拿起,刚准备去较量,只听擂鼓声响。那人放眼一望,犹如一座小山移来!惊得那人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父亲只在一旁淡淡地道,你要一样,记你两个工!
那人丢下冲担,灰溜溜地跑走了。
舌头,半天都未放进去!
原来,那人正是队里有名的病号,专一与父亲作对。
经了这一打击,那人才甘心情愿地拿自己的病号工:八分。
其实,这八分,都还是看在那人是个男将的份上!
还有一回,正是双抢时节。
这时,用牛员气吼吼地跑来,看着父亲,焦急地说,牛病哒!
父亲一听,急得把脚跳,只在田埂上来回走。
眼看社员们挑来秧了!
这时,二爷走来,见父亲如热锅上的蚂蚁,二爷莫名地问道,哥,搞么家?
父亲连忙站住,说明了原委。
二爷一听,二话没说,弯腰捡起根草绳,“嗨”的一声,煞在腰间,挽起裤腿,走下田去,拿起轭头,冲着用牛员吼道,来!说完,转过头,牛样地拉起了耙!
父亲抹了把脸,甩下手中的水,颤声道,记你十个工!
用牛员刚想下田,一听这话,迟疑了一下,缩回了已伸出的脚,望着父亲,嗫嚅地道,多哒!
父亲一瞪眼,恨声道,你来?
用牛员吞咽了口唾沫,赶紧走下了田去!
当然,这些都是事后,闲谈时,侄儿听别个说的。听到后,侄儿佩服得直点头,并发誓要做像二爷那样有血性的人!
可现在,面前的二爷,哪还有一点昔日的雄风?
终于走到侄儿家了。
二爷站在门口,长长地舒了口气,才又继续朝屋里走去。
其实,二爷家离侄儿家也不远,才三十多米远。但二爷却如走过了万里长征,衣服扣子都解开了,胸脯上正有汗珠在滚落,都被底下的裤子给吸收了。
侄儿见二爷走进去,侄儿赶紧发声喊,二爷来哒!
屋内的哭声才止住,侄男侄女们纷纷转过头,走到堂屋,啜泣着喊了声,二爷!喊完,又嘤嘤地哭泣了起来!
二爷一见,不悦地道,快去拿衣服!说着,走到房门边,伸头向里头望去,床榻上正直挺挺地躺着自家兄弟,二爷叫了声,哥呀!
眼角,已滴下泪来。
抬手拭去泪水,二爷转头吩咐侄儿,快去河里借水来!
侄儿“哎”了一声,风一样地旋走了。
二爷又叮嘱一句,记得拿架鞭!
农村里的习俗,老人了,取水时,要放鞭,表示敬告河神。同时,还要敬上三炷香!
侄儿一听,“吱”的一声,刹住脚,返身走到神柜前,拿了鞭、香,提上干净盆子,出屋去了。
待穿戴完毕,二爷又吩咐侄儿们,一起将自家兄弟的遗体抬出房来,停放在堂屋!
看着面上已盖上一本书的自家兄弟,二爷站在自家兄弟面前,声音哽咽地叫了声,哥呀!缓了缓,又道,去年,送走哒我亲哥;今年,又……这以后,唉,哪个来跟我装殓啦!说完,踉跄着步子,佝偻着腰,一步一步往自家走去!
侄儿跑来,含着泪,啜泣道,我送你郎回屋!
二爷扬起手,头都不回地说道,够你忙的!话说完,人已走出了屋。
那步子,似比刚一刻又慢多了!腰,似乎比刚一刻更佝偻了!
二爷回家,坐在灶前,看着还在冒着热气的饭,肚里虽然“咕咕”叫,心中却哪还有半点食欲?口中只喃喃道,该我哒!
几天过后,前面又立起了一座新坟!
这天早上,二爷吃完饭,锁上门,佝偻着腰,走出家门。
此时,阳光正好,洒在二爷的身上,暖融融的!
二爷看了眼身侧自己的影子,叹息一声,抬起头,望着不远处的几座坟,口中喃喃道,哥哥们,我来陪你们来哒!
说完,一步一步朝那里走去!
阳光拉扯着二爷的影子,老长老长!
2019年3月6日作于东西湖新烟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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