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回家时,天已擦黑了。
其实,父亲本可无需回家。这些日子,天气反常,鱼也反常,一夜要起来几回,稍不精心,一年的心血,就可能全打水飘了。
接到母亲第一个口信时,父亲正在下鱼饲料。
带口信的是邻组的一个人。
那人说这话时,还一脸的坏笑。说完母亲说的话,那人还调侃道,汪会计呀,看来,你家老太婆一刻也离不开你呀?这才几天?说到这儿,那人略偏一偏头,作沉思状,最后,一拍大腿,惊叫道,才一天嘚!
父亲听了,却不恼,只是弯腰边舀饲料,边笑着回道,这就叫老伴嘚!说着,直起腰,喘了几口气,又道,没哒伴,身边不寂寞?又眯起眼睛,看着那人,你不一回去,巴巴地赶哒来?见那人要说话,父亲赶紧抢着说道,还不怕我钻哒空缺呀!说完,满脸堆笑地弯腰又去舀饲料。
那人见说不过父亲,一跺脚,转过身去,刚想走,又掉过头来,叮嘱一句,叫你快些回去!想了下,又道,好象家里来哒个人,粗略一看,和你婆婆蛮像。说完,转身飞也似的逃开了。
父亲一愣,口中忍不住喃喃,谁呀?莫非?说到这儿,心中已有了个大概。却又不免有了嘀咕,这大忙季节,他来搞么家呢?莫非岳母……想到这儿,心头不免一紧,加快了手头的动作。
刚撒完饲料,正在清洗袋子,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口信脚跟脚的带来了。待打发走送信的人,父亲心内着了慌,赶紧晾好袋子,又跑去跟隔壁的老田说了声,托咐老田晚上给只眼睛照看照看,急慌慌地骑车赶回家来了。
走到自家门口,父亲驻足听了听,却又没听到声音,父亲这才放心地舒了口气,小心地推车进了家门,却瞥见后面厨房有了灯光,隐约还能听到说话声。从那时断时续的声音中,父亲断定,似乎没有大事发生,一切还是那么平和。父亲这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久悬的心,也“咚”的一声,落回到了胸腔。稳了下心神,父亲笑吟吟地走去厨房,口中还大叫道,是哪个稀客呀?
身影刚在后门口显露,耳中传来一声絮絮声,小哥呀,我吔!
随着声音的落下,站起了一个中年男人。
父亲一听,连忙紧走几步,快速来到那人面前,哈哈笑道,哎呀,原来是舅爷呀!我说今日么搞的,都出十二道金牌哒!边说,边掏出烟,递了过去。又“咝啦”一声,从随身携带的手提包中拖出一条烟来,放在了舅爷面前。
舅爷一见,赶紧起身,一副惶恐样,讷讷连声道,又又又……
随着不断的又字出口,身子也软了下去,“咚”的一声,坐在了板凳上。
一旁的母亲见了舅爷这副怂样,心中早有了不快,见舅爷又个没完,母亲连忙抢过话头,恨声道,一年能来几回呀,给你拿着!说完,斜睥着双眼,看着父亲,眉眼间充满了感激!
父亲得势指着舅爷,哈哈笑道,我家舅爷都当家家爹爹(土语,外公的意思。)哒,么还象个小伢?看这脸红的,啊,哈。刚想纵声大笑,瞥眼瞅见母亲锥子样的眼神,即刻如掐了颈子的鸭子,声音只在喉间嘎嘎个没完。
母亲却还不依,伸手拿起桌上的烟,往舅爷怀中一塞,恨声道,吃哒你几回烟哒?瞥一眼舅爷,又道,要你来揎这个丑?不晓得我兄弟老实?
舅爷见母亲戗戗了起来,赶紧抬起头,又将烟放回了桌上,扫了眼父亲母亲,“我”了声,又嗐了一声,还是低下了头。
父亲扫了眼桌上,一拍肚子,大声道,哎呀,我说么这饿呢,原来,原来……说着,连忙起身去拿碗添饭。
待父亲坐回桌边,风卷残云,舅爷才抬起头,满脸歉意地道,都吃残哒!
母亲刚想接口,父亲连忙抢着道,沾舅爷的光,满桌菜,眼睛都搞花呃!平时,哪有这多?边说,边巴唧个没完!
见父亲咽下一口汤,母亲试探着问道,前天说的那几口空塘,搞出去哒没有?
父亲一听,停止了咀嚼,眼睛飞快地瞟向了舅爷。
舅爷也刚好抬头看了过来,四目相对,舅爷胆怯地又低下了头!
一见舅爷那样,父亲心内顿时明镜似的,也洞悉了舅爷的来意。略一迟疑,父亲回道,还没。说完,又开始咀嚼。
母亲一听,面上现了喜色,刚想开口,舅爷却抢着道,给你郎们添麻烦哒!停了下,又道,我是说不来,可姆妈她郎催哒几回呃,姆妈还说,你要不来,我来!我这才……说到这儿,声音已如蚊子样哼哼了。
母亲瞪了舅爷一眼,埋怨道,这点小事,还要她郎来?转头看向父亲,直接了当地说道,桃春想来喂鱼,看你么说?
父亲还未开口,舅爷抢着说,都没脸开口哒!老二保春不得你郎们,能去山东坐倒拿钱?这老大桃春,又……唉一一说到这么,又低垂下了头!
父亲吞咽下口中的饭食,无所谓道,这也没得个么家,租别个也是租,租他也是租。只是这鱼苗……说到这儿,抬头看向了舅爷。
舅爷一听,头垂得更低了。都快被双膝淹没了。
母亲见了,沉默了会儿,满脸堆笑道,鱼苗我来想办法!
舅爷父亲齐齐看向母亲。
父亲小声问,你要找观……
母亲手一摆,信心十足地道,不相信他不卖这个面子!
观清是一家渔场的老板,同时,也孵化鱼苗。父亲每回去进鱼苗,都是多多地给。提到钱,观清总是哈哈一笑,推辞说,我去找你郎家大儿子结!边说,边推着父亲进屋吃饭。吃完饭,又叫来车子,送父亲回家!
见父亲一脸的疑惑,母亲这才笑着解释道,大儿子跟我叮嘱过,不到万不得以,千万不能去找他!歇了歇,又道,却也只这一回!这是老大千叮咛,万嘱咐哒的!还说,连你也不告诉!
父亲听母亲这样一说,也不再询问,只是埋头扒完碗中最后一粒米饭,放下碗筷,递过一支烟,又对舅爷说道,你叫他这几天就来!
舅爷抖着手,接过烟,颤声道,我,我,我……话音中,已有了哽咽!没过一会儿,眼角边,似有东西在闪光!
母亲却一挥手,豪气地道,我又有几个舅爷呀!
父亲听了,猛吸几口烟,又徐徐呼出。烟雾又慢慢地淹没了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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