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雅兰香】歌声（微型小说）

一、 火烧云

   星期六的下午，赵老师骑车回了家。
   刚走到家门口，还未下车，就听家中传来阵阵说笑声，间杂着小孩的嘻闹声。
   赵老师赶紧跳下车，眯眼向屋内一瞅，见是几年未回娘家的大姐回来了。赵老师欢快地叫了声：“大姐！”手脚一刻不停地推车进了家门。停放好车子，赵老师燕子样地钻进了大姐的怀里，轻抚着大姐那消瘦的脸庞。
   两个小孩见了，不屑地撇撇嘴，也不叫喊，又专心做游戏去了。
   大姐也轻抚着赵老师的秀发，爱怜地笑道：“都大姑娘了，还像个小孩。”
   赵老师笑道：“在大姐面前，即便成了老太婆，还不也是小孩呀。”
   大姐笑一笑，又扭头看着一旁的母亲，询问道：“老幺该有二十了吧？”
   母亲瞪了大姐一眼，不满地道：“你忘了？那年你订亲，她才出生，整整小你十岁呀！”
   大姐这才一拍脑壳，不住地埋怨道：“看我这记性。老幺都二十五六了。也不知那个男伢有福，娶回我家老幺。”
   母亲听完，叹着气道：“别说这，别说这。为这，每天跟我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你叫我怎么再开这个口？我也想通了，随她。哪天我这气喘不过来，去见了你老子，我也安心了。唉……”
   大姐听了，捧着赵老师的脸，笑吟吟道：“老幺啊，姐知道你的心事，可那不是我们碗里的菜呀！穷家小户，就要找个会过日子的。那些什么理想啊，共同语言啦，都是狗屁。人生三大事：吃饭，睡觉，养孩子。”
   赵老师仰起头，望着大姐，一字一句道：“我就是不甘心！”说完，站起身，挣脱开大姐的怀抱，蹬蹬蹬去了房间。紧接着，又传来“碰”的一声脆响。
   母亲喘着气，指着，不满地说：“你看看，你看看，就这臭脾气，以后，哪个男人敢要？”
   大姐站起身，叹口气，笑道：“老幺也苦啊！”说完，走去了厨房。
   两个小孩仍在堂屋里做游戏，对这外界的一切都不关心。
   赵老师站在窗边，看着天边的火烧云，心内总在呐喊：“为什么？为什么啊？”

   任凭赵老师如何呐喊，回答她的，仍是那正在天边不停变幻的火烧云。

 二、大路小路

   赵老师的家门口有两条路：一条大路，一条小路。
   小路说是路，其实就是田中田埂。走小路虽近，却要提心吊胆。天晴倒好，虽一路脚踩祥云，脏污了裤鞋，倒也清闲省事；天色却就没了这大的福份。除了时刻提防滑入田中，还要承受泥土的亲密。
   这里的泥土不象其它地方，天晴天色一个样，脚踏上去，毫不拖泥带水。这里的泥土，用乡人的话说，叫“天晴象把刀，天色象粘胶。”
   大路呢？宽敞、乌亮、平坦，一色的沥青路，走在上面，观天观景，省心省事，简直就是一种享受。
   可自从赵老师教书后，却从不去走大路，只走小路。
   放学回家，赵老师走到路口，也总是毅然向右一拐，下到小路，融入了这方天地。
   今天放学，赵老师又如往昔，跟在学生们后面，看着学生们嘻闹，面含微笑，迈着轻盈的脚步，向家中走去。
   走到路口，赵老师却没象以往样，舍弃大路，去走小路，而是依然尾随那几个学生，径直朝前走去。
   说来也巧，赵老师的脚步刚迈出一步，脑中竟莫名一阵嗡鸣，惊醒了赵老师。
   赵老师愣愣地抬眼望向远方。
   绿荫之中，隐约可见一排错落的房屋。
   曾几何时，这之中的一栋房屋，度过了赵老师多少个好日月？绿荫中，也曾缭绕过赵老师的欢声笑语。
   后来，男生考上大学，去了大城市。
   赵老师几经努力，终未羽化成仙。心中虽有不甘，却还是回了家乡。
   此后，那栋房屋里，这条大路上，再也看不见赵老师的身影了。连带那绿荫中，也渐渐淡化了赵老师的笑语欢声。
   今天晚上，赵老师又为何要打破常规呢？
   也许是听了学生的那一句话吧？
   行走之间，有个学生嘻笑着跟身边的同学说，今天不同你疯了，我哥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女生。说完，那个学生还掉过头来，飞快地扫了一眼赵老师。
   赵老师知道，这个学生，就是男生的弟弟。
   赵老师听了，先是一愣，跟着，心中竟莫名地荡漾起了一阵涟漪，鬼使神差的，赵老师走到路口，丝毫没有半分犹豫，依然朝前走去。
   赵老师稳一稳心神，猛甩一头乌黑的瀑布，毫不犹豫地退后一步，向右一转，毅然走上了小路。
   小路上也有一方天地，正等待着赵老师。

三、歌声

   通顺河水亦如往昔欢畅。在朝阳的映照下，河水波光粼粼。
   这时，从一栋平房中，飘出了阵阵歌声。歌声搭载着河水，流出老远老远。
   正在门前忙碌的村人，听了这歌声，魔怔了样，放下手中的活计，纷纷朝歌声处走去。
   不一会儿，这家门前聚了一大群人，或坐或站，就那么静静地，闭眼聆听。
   没过一会儿，从这家大门里走出一个妇人，妇人四十一二的年纪，中等身材，齐耳短发，相貌平平。随着妇人的走出，那歌声也停歇了。跟着，又走出两个小男孩。男孩穿着校服，佩戴红领巾，身背书包，满脸嘻笑地走了出来。
   妇人见了，也不言声，只是平淡地拿眼扫视了一圈，面含微笑，又返身锁紧大门，从人行道中穿了过去。
   两个小男孩一蹦一跳地紧紧跟着。
   有个老头望着远去的妇人，奋力挣扎了几下，这才站起，也不顾及屁股上的灰尘，扯开喉咙，跳起来喊道：“赵老师，可要早些回来呀。”说完，弯腰捡起地上的一根草绳，不舍地走了。
   众人也都望着远去的妇人，留恋地散开了。
   耳边，似有歌声仍在缭绕。
   通顺河水依然那么欢畅地流淌着。
   那波光中，仍有歌声，歌声搭载着河水，流出老远老远。

四、还是相信自己的老师

   赵老师看着小儿子扒完最后一口饭，接过饭碗，又叮嘱了一句，就去了厨房。
   此时，校园里难得地安静了下来。操场上只有几只麻雀在不停地觅食。间或还传出几声兴奋的叽喳声。阳光照射在身上，暖洋洋的。这更催生了人们磕睡的心情。
   老师们也难得地空闲了下来。有几个青年老师搬了椅子，围坐在赵老师的宿舍门前，看了眼正在专心做作业的小儿子，也不言声，只将头枕在椅背上，假寐。
   赵老师端着湿漉漉的碗走来，扫视了一圈，笑一笑，走进了宿舍。没过一会儿功夫，抱出一摞本子，坐在小儿子身旁，背对着太阳，认真批改起了作业。
   待作业改完一半，小儿子的作业也做完了。
   小儿子舒出一口气，活动了一下酸麻的手指，又使劲吸了下掉出来的鼻涕，收拾好文具盒，起身刚准备去玩，却被赵老师叫住了：“给我看看。”
   声音虽不大，却还是惊醒了一旁的老师们。
   老师们也不说话，只是睁开惺松的睡眼，默默地看着。眼睛却还一开一合，显出一脸的困倦。
   小儿子歪了下头，也不动作，只是静静地看着。见赵老师仍不罢休，小儿子理直气壮地说：“下午交老师。”
   赵老师一愣，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敛去笑，小声道：“怎么？我就不能看？”
   小儿子即刻站直身子，依然一本正经道：“你又不是我老师。”
   旁边的老师一听，即刻来了精神，抬起头，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对母子。
   赵老师仍是板着脸，厉声道：“我是你妈！”
   小儿子仍是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瞪大双眼，坚定地道：“妈也没得老师大！”
   赵老师脸上闪过一丝笑，却又马上收敛住了，仍是厉声道：“我也是老师。”
   小儿子立刻接口道：“你又不是我班上的老师，你是哥哥班上的老师。”
   赵老师一愣，仍是倔强地道：“我今天偏要看。”
   小儿子见来了真格，瘪着嘴，拿起本子，打开，递给了赵老师。
   赵老师这才面带微笑地接了过来，低头检查了起来。
   小儿子却不以为然，双眼只在操场上搜寻。见两只麻雀正在打架，小儿子看得一时失了神，脸上还露出了笑容来。
   赵老师看到第三题，不禁皱起了双眉，忍不住叫了一声，见没得反应，赵老师伸手打了一下小儿子的胳膊，没好气道：“看这边。”
   小儿子一惊，赶忙收回了视线，眼角的余光仍在关注着那两只麻雀。
   赵老师指着那道题，轻声道：“这题的方法不对。”
   小儿子脱口反驳道：“我们老师用的就是这个方法。”
   赵老师停了下，皱眉道：“你们老师绝对不会。”
   小儿子瞪大双眼，捏紧拳头，反驳道：“我老师没得你行？”
   赵老师刚想说话，就见施老师走了过来。
   施老师抹了下脸上的倦容，笑着问道：“这热闹？”
   赵老师笑着回应道：“正在说你学生呢。”接着，又说出了原委。
   施老师听完，接过本子，看了看，抬头看着小儿子，笑道：“我不也是按你妈讲的方法做的吗？”
   小儿子一听，即刻低下了头，哪还有胆气反驳？
   赵老师一见，笑着自嘲道：“还是相信自己的老师啊。”
   旁边老师们一听，哈哈大笑了起来。
   那倦意，也在这笑声中一扫而没了。
   王老师擦了把眼泪，打趣道：“哪怕你是他妈呀。”
   随着话音落下，又是一阵笑声响了起来。
   老师们也在这大笑声中，纷纷站起，搬起椅子，各自走回了自己的宿舍，准备着下午的课程去了。
   小儿子也老实地坐下，打开文具盒，认真地修改去了。
   那样子，温顺得象只小猫咪，全没了刚一刻的理直气壮。
   赵老师看了眼小儿子，又望了眼施老师，摇一摇头，露出了一脸的苦笑，抓住这最后一点空闲，低头又去批改剩下的本子去了。

 五、不想返城的老太婆

   赵老师放学回家，在家门口碰到队长，听了队长的话，笑笑，又道了一声谢，这才走进了家门。
   刚放下提包，就见母亲手提一篮青菜，满头大汗地走了进来。
   赵老师见了，即忙接过篮子，满脸怜惜地埋怨道：“妈，叫您不去做，您就是不听，累出病来哪搞？”
   母亲却不以为意道：“我哪那金贵？”说着，拉下一条毛巾，擦了把汗，拧了下，又放回了原处，拖过一条矮凳，专心地清理起青菜来。
   赵老师张了张嘴，还是咽回了要说的话，快步走进厨房，拿了个筲箕，蹲下，帮忙清理。
   瞬时，屋内只闻刷刷声响。
   赵老师又抬头看了眼母亲，刚想开口，陡从门外传来“咚”的一声闷响，赵老师惊慌地掉头一看，见嫂子正气鼓鼓地站在门口，手撑锄头把，一脸不善地看着母亲。赵老师扭回头，看了眼，又低下了头去。
   嫂子站了会儿，提腿走了进来，用不善的口气质问母亲：“您为什么不去？”
   母亲放下手中的菜，也不恼，仍是低头清理，待话音落下，这才淡淡地回答道：“我只说我不去，又没说你们。”
   嫂子一愣，坐了下来，喘了口气，又道："在这乡里有个什么好？屙泡尿都不方便，走个路都要把眼睛瞪得象牛卵子……”
   赵老师一听，扑的一声，差点笑了出来，忍了又忍，这才忍了回去，胸口的一团气却总憋得难受。赵老师急忙放下手里的青菜，跑出屋外，直到咳得腰弯，这才理顺了胸中的那口淤气。
   嫂子瞪了一眼，拖过一条矮凳，坐在母亲一边，伸手去清理。边理边劝道：“妈，您就听我一句，还是回去吧。”
   母亲淡淡道：“要回你们回，反正我不回。”抬头看了嫂子一眼，道，“我已叫你男人去办手续了。城里的老房子也还在。”
   嫂子压了压心中的火气，声音轻柔地道：“您这又是何苦呢？”
   母亲长叹口气，坐直身子，担心道：“我把住这几亩田，要是再有个饥荒年馑，也有个退路。”说到这儿，眼一红，泪水不由自主地滑落了下来，“当年，要是有片青菜叶子，你公公也不会饿死了。”说到这儿，又叹息了一声，低下身子，继续清理去了。
   嫂子一听，心中的一腔火气也消逝殆尽，愣愣地看着母亲。
   这时，赵老师走了进来，笑着解劝道：“嫂子，你们先走吧，母亲我来照顾。”说着，坐回原处，边理菜，边道：“妈您也莫再担心，现在的国家已不是以前了。已有能力面对一切灾难了。”
   母亲叹口气，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来。放下手中的菜，收敛起笑，道：“真怕那日子重现啦！”
   嫂子一听，浑身竟一个激凌，手上的菜也抖落了。
   赵老师却自信道：“相信我们的国家！”说完，站起身，弯腰端起满筲箕的青菜，出门下河清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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