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知青点
刘井岗身披残阳,挪动着乏软的双腿,回到了知青点。
知青点座落在塆子的旁边。
说是旁边,真要走过去,也要走上个两三分钟。
以前,这里是个养猪场,后来因为“以粮为纲”,才逐渐荒废了下来。再后来,因大队知青越来越多,为了便于管理,大队借用了这个地方,办起了知青点。
此时,沉寂了一下午的知青点,也渐渐热闹了起来。
刘井岗放下手中的铁锹,踉跄着走进房间,看了眼自己的床铺,也不管身上的泥土,四仰八叉地倒在了床上,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浊气,浑身像散了架样,连手指动弹的力气都没得了。没过一会儿,刘井岗合上眼,迷糊了过去。
这时,门外传来一声脆响:“刘井岗,起来做饭!”
刘井岗一个激凌,睁开了眼,挣扎着爬了起来,愣愣地看着那人。
那人是知青点的队长。
队长见刘井岗没动,又催促道:“快点!”
刘井岗这才强打起精神,站了起来,不满地嘟囔道:“这才几天啦?”
队长笑道:“明天就好了。”
刘井岗惊问:“怎么?”
队长神秘地一笑,答道:“书记总算答应安排炊事员了。”
刘井岗这才恍然道:“难怪没见到你那件军大衣了。”
队长凄然一笑,扭头扫了眼身后,小声道:“就为这,去年年底回家,我爸还关了我几天的禁闭呢。”
刘井岗惊问:“怎么?”
队长洒然一笑,答:“那是我爸战友的遗物。”
两人说笑着进了伙房。
刘井岗麻利地淘米,甚是熟练。
队长也没走,坐在灶堂口,预备着。
看见刘井岗那麻利样,队长忍不住夸赞道:“你还真是一把好手!”
刘井岗抬手擦了把汗,苦笑道:“还不是逼出来的!”说着,将米倒进锅里,兑上水,盖上锅盖。
队长点燃柴草,填进了灶堂里。
灶火顿时映红了队长的脸。
刘井岗又拿起菜刀,坐在板凳上,叮叮当当地切起菜来。边切边道:“以前,单人独住时,学会了做饭。”
队长惊讶地问道:“在家做过?”
刘井岗摇头道:“我在家,公子少爷般看待,还去做这些?都不是下放时学会的。”
队长又看了眼屋外,小声询问道:“听说你在写诗?”
刘井岗即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风样地起身,几步跨出,伸出头,左右看了看,走回来,小声答道:“也不知哪个多嘴,告诉了民兵营长,都叫去训了几回话了。今天下午,也训了一回。说要我安心接受教育,别搞那成名成家的事。”
队长这才恍然道:“难怪你那么累!原来是这个。”
刘井岗叹道:“再不偷学点,肚子里的那些字,都要去肥庄稼了。”说着,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队长笑了笑,神秘地道:“想看书吗?”
刘井岗眼前一亮,惊讶地道:“你有?”
队长谨慎地从裤兜里抽出一卷纸,道:“普希金的诗。”
刘井岗猛地跳起,几步抢过去,一把抓在手里,风样地揣进了怀里,又贼样地蹿到门口,左右看看,这才放心地走回去,继续切菜。
过了会儿,刘井岗停下手中的活,看着队长,不好意思地问道:“能拆开吗?”
队长惊奇地问道:“怎么?”
刘井岗尴尬地笑道:"我的那些书,都拆开了。”见队长仍一脸的疑惑,刘井岗解释道,“上工休息时,可拿出来偷瞄几眼。有时心痒,即便做事时,也……”
队长忽地站起,指着刘井岗,笑道:"我说哩,每回做事,总看你偷偷摸摸的,原来是这样。”
刘井岗看着队长,面上愈发地尴尬了。
队长坐下去,添了点柴,看着灶堂里的火,也不再言语了。
刘井岗见了,也不再言声,只是麻利地去切菜,心中却仍在惦记着刚得到的那本诗集。
二、请假
晚上,刘井岗吃罢晚饭,快速地洗漱完,想了想,又从木箱里搜寻了一番,拿出个纸包,揣进怀里,这才走出了知青点。
此时,塆子里仍是一阵沸腾。
刘井岗走到队长家,见屋里坐满了人,且烟雾缭绕,刘井岗急忙折返身子,离开了队长家,躲在一堆草垛后,耐心地等待着。
好在夜幕渐浓,遮掩了大地,虽仍有身子来回走动,一时倒也难被人发现。
直到孤星当空,队长家的人才陆续走出,队长也跟着走了出来。队长与人招呼了几声,站在自家大门前,小解。
昏黄的灯光,拉扯得队长的身影老长老长,边上还现着一条细线。
队长抖擞了几下,吐出一口浓痰,这才返身进了屋,哐当一声,屋门关住了。
没一会儿的功夫,寂静笼罩了整个塆子。
刘井岗这才从暗影中走出,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跺了下脚,发泄了一番,整理了一下衣服,又伸出舌头,润滑了一下嘴唇,又上下瞄了瞄,这才走到了队长家门口,停了下,深吸了一口气,举起手,勇敢地敲响了队长家的门。
心脏,竟扑咚扑咚,乱跳个不停。
没一会儿,屋内传出队长那粗犷的声音:“哪个?”
刘井岗却没立即回答,而是上下瞄了瞄,这才小声道:“我。”
屋内又传来不耐烦的声音:“哪个?”说着,门吱呀,大开了。
队长见了,皱了下眉,疑惑地问道:“小刘,有事?这晚了。”说着,返身走回去,坐在了板凳上。
刘井岗麻利地跟了进去,又返身关上了大门,几步走到队长跟前,静静地站着,默默地看着队长。
队长猛地弹跳起来,退后几步,抵在了墙上,抖声问道:“你,你?”
刘井岗这才开口道:“我想请假。”
队长长舒口气,迟疑地说道:“明天就要插秧了,哪还有闲人?”
刘井岗连忙从怀中抽出那个纸包,塞进队长手中,转身走出了大门,不一会儿,淹没在了黑夜中。
队长急忙关上大门,走到灯下,匆匆打开纸包,就见一块明晃晃的手表,呈现在了眼前。队长这才不慌不忙地包起,揣进兜里,自语道:“算你小子识相。”端起桌上的灯,笑吟吟地走去了房中。
此时,刘井岗并未走远,仍是躲在草垛后。见队长家没了灯光,厌恶地“呸”了一声,吐出一口浊痰,一步一步,往知青点走去。
心中,还一阵一阵肉疼。
那是他爸的一块纪念表。
三、开会
“井岗,不是说要去开会去吗?”
刘井岗正在刷牙,边上有个人问询了起来。
刘井岗停止了下来,抽出牙刷,瞟了那人一眼,开口道:“吃完早饭就走。”
随着刘开岗嘴唇的一张一合,口中的泡沫也吹吐了出来。那场景,宛如冬日的雪花在飘舞。晨光一照,里面都有一条弯曲的彩虹显现。
那人听了,羡慕地道:“我要有这好的事就好了。”停了下,又补充道,“起码不去弯腰烤皇火日头。”
刘井岗淡淡地一笑,也不回答,又伸进牙刷,快速地清洗。
望了眼那人的后背,刘井岗猛地想起,急忙结束,又伸开手掌,接住口中的水,洗去下巴上的泡沫,拿起牙刷,胡乱地洗了下,泼去杯中的残水,快速地走去,站在那人房门前,笑道:“把你那行头,嘿嘿嘿嘿……”
那人一听,没好气地道:“我一回都没穿,你却穿了几回。”接着,又没好气地道,“都成你的了。”
刘井岗笑道:“你那不是发扬共产主义风格吗?”停了下,走了进去,小声道,“我已跟民兵营长说好了,今天给我搞条圆球牌香烟。”
那人听了,连忙伸出舌头,直舔嘴唇,喉间还发出咕咚咕咚声响,唇角边还流下了一行清水。那人不再说话,连忙转身,弯腰从木箱里拿出了一套折叠得齐齐整整的行头,转身递给了刘井岗,这才开口询问:“什么时候回来?”
刘井岗见了,两眼放光,却还是耐着性子,回答道:“最晚下午。”说完,张嘴衔住杯子,双手捧着,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脸上尽显庄重。
那人转身伸脚盖上盖子,跑到门口,冲着远去的刘井岗,嘱咐道:“快些回来!”停了下,又补充道,“都几天没闻到烟味了。”
刘井岗含糊地答应了一声,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没过一会儿,一个头戴军帽,身穿绿军装,腰扎武装带,脚穿绿军鞋的战士,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众人一见,忍不住连声夸赞:“看这精气神,哪个敢说他是假军人!”
刘井岗得意地扫视了一圈,抬手敬了个军礼,一个向后转,迈着正步,走出了知青点。
那人见了,又大声叮嘱道:“早点回来。”
回答那人的,却是一连串的踏踏声。
四、审查
连续熬了几晚的夜,刘井岗的长篇诗歌,终于写完了。
此时,夜幕还未收起,远空的天幕上,缀着几颗晨星。鸡啼不断,间或还能听到几声牛哞声。
刘井岗清点好稿纸,打着哈欠,又将稿纸放进木箱里,这才倒头睡。下去。
连衣服都懒得去脱了。
不大一会儿的功夫,传来闷雷样的鼾声。
这时,隔壁有个青年出来小解,听到那熟悉的鼾声,边解溲,边嘟囔道:“总算听到了。”说完,抖了几下,一转身,哐当,进屋又去睡觉去了。
几天后,刘井岗起了个大早,骑上昨晚借上的自行车,穿过薄雾,去了沙湖邮电所。
从此,就是漫长的等待。
一天中午,刘井岗正躺在床上看书。
这时,传来了敲门声。
刘井岗一个激凌,慌忙藏起书,下地开门去了。
门口站着一个中年男人,穿着一件中山装,口袋上还插着两只笔,手提黑色皮包。
刘井岗一愣,默默地看着,却也忘记了打招呼。
男人一笑,声音僵硬地问道:“你是刘井岗?”边说,边朝房里走去。
刘井岗连忙回道:“啊。”说完,也跟了进去。
男人扫了一圈房内,走到桌前,坐下,又从提包里拿出一个本子和一支笔,翻开几页,看了看,这才抬起头,看着刘井岗,冷声道:“你寄了首诗?”
刘井岗心头一紧,惊讶地反问:"您怎么知道?”
男人也不答话,拿过提包,抽出了一摞稿纸。
刘井岗一愣,眼睛都直了:这不正是自己寄出的那首诗稿吗?”
男人将稿纸放在桌上,用手拍了拍,双眼盯视着刘井岗,依然冷声说道:“老实交待,写这首诗的动机是什么?别耍滑头,我有一双火眼金睛,分辨得出妖魔鬼怪。”
刘井岗听完,头皮一阵发麻,双腿一软,蹲下了身子,目光游离地看着地面,浑身颤抖个不止。
男人一拍桌子,大声道:“说!”
刘井岗也忽地站起,咬了咬牙,一个箭步蹿上去,一把抢过稿纸,用力撕扯着,大声咆哮道:“我收回来行吗?”
连太阳穴两边的青筋地爆起来了。
男人一见,愣住了。
不一会儿,又象想起什么样,气恼地喊道:“下期要发表了!”
“啊?!”
刘井岗一听,大叫了一声,愣愣地看着地上的碎纸屑。
五、留念
又看了一眼,刘井岗这才提起帆布包,一步一步,走出了知青点。
刘井岗记得,从下放到至今,都有十年了。
那年,刘井岗才十六岁,初中刚毕业,正在家中等待通知书,居委会大妈来家,说要刘井岗下放。
刘井岗听了,却没觉得有什么,满口答应了。
农村,那真是一番新天地。更主要的是,可以脱离父母的掌控,任由自己施为。
于是,刘井岗哼唱着《大海航行靠舵手》,收拾着行李。
可当父母下班回家,听到这个消息时,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了。却也无法改变这个事实。也只得帮忙收拾,等待下放的那一天。
来到农村,刘井岗从此就与锄头、镰刀、铁锹相伴了……
想到这里,刘井岗抬起空闲的那只手,伸开手掌,看着厚厚的老茧,刘井岗的心里,却不觉得有多大的苦楚,有的只是成熟。
后来,刘井岗学会了做饭、洗衣、种菜,也体验到了收获的艰辛和喜悦。而更让刘井岗满意的是,刘井岗还学会了思考!也尝到了不屈的甜头……
想到这些,刘井岗的眼睛,不禁盯在了帆布包上。内里装着好几张奖状哩。
再后来,知青返城风潮涌起。
看着昔日的伙伴们一个一个离去,刘井岗却并不为所动,而是依然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
因为这段时间,刘井岗正在创作一部长篇。
小说寄出后,又是一段焦心的等待。
刘井岗记得,一天收工回家,门口停了辆吉普车。
车上坐着几个人,其中一人,刘井岗认得,是公社文化站站长老田。
经老田介绍,刘井岗才得知,另一人是某出版社的编辑。
这次来,是接刘井岗去修改稿子的。
刘井岗的那部小说,作为知青楷模,重点予以出版。
等到刘井岗返乡,这里已是人去屋空了。
此时的刘井岗,却已是名噪一时的知青作家。
刘井岗掏出钥匙,打开屋门,一股霉味直冲鼻子,屋内也已蜘网相连,鼠屎遍布,室内,也成了灰尘的世界。
刘井岗从门角拿出扫帚,一一清扫,又提来清水,细心施洒。
这一刻,刘井岗仿佛又回到了昔日:出工,收工,昏黄的煤油灯下,一个青年伏案书写……
刘井岗收拾好下剩的几册书籍,小心地放进帆布包里,咝啦一声,拉上拉链,提起,走出屋门。又返身锁上房门,慢慢地扫视一圈,耳边,仿又鸣响起伙伴们的嘻笑声。
刘井岗挪动双脚,一步一步,走出知青点。
外面,正有一辆吉普车等待着。
刘井岗又回身看了一眼,深深地弯下腰去。
吉普车载着刘井岗走了,刘井岗也开始了新的生活。但这知青点里的点点滴滴,却都贮存在了刘井岗的心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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