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大胆

吴大胆

万成敏

    一九八九年，我那年十六，跟着城关常庄，于家山村的人在商河老十字街扒屋。那时候十字街就一二十间平房，理发的，卖五金的，卖老豆腐的和卖单卡录音机磁带的。现在宏盛超市大楼的位置，当初是几间二层楼，算是那时候商河最繁华，最高档的百货商店。我们就扒那个商店，在原址上修建后来商河最高的五层商业大厦。

   在我们全力拆除下，大部分房子都成了废墟。就在一间废弃的小房子里，我们发现了一屋子的各种小百货，原来那是一间仓库。工头让我们都别出声，晚上都扒拉出来，共拉了三大驴车。卖了多少钱俺们干活的不知道，工头给了他兄弟一百块钱，让俺们去东关喝酒，算作是奖励。那时候我们一天工资是两块五，全国才兴“万元户”这个词儿。我们还不知道商河有没有万元户，反正听说东关有个卖烧鸡的，最有钱，据说家趁几千元。

   一百块钱，现在也就是人们的毛毛雨，不叫钱。可在那时候，我们可以买太多的东西，麦子才几分钱一斤，猪肉才两毛多钱一斤。

   工头的兄弟是个又黑又矮的胖子。所谓那时的胖子，也就是现在的中等身材，不是当时绝大部分都脱了衣服露着肋骨的苗条身材。我们都叫他吴胖子。

   吴胖子性情暴躁，但绝对的好人一枚。具有当时全国性的正义感，做事大大咧咧，干活不怕苦不怕累，视死如归的冒险主义精神。

   曾经有一次，我们用大锤把大墙的屋顶都砸空了，只有一块楼板悬在当空，再砸，就怕楼板砸下来。当时都怕了，也没有现在的起重机一类的先进武器，只有工头从西关他表哥那里借来的几根杉木杆，和几个滑轮，算作我们工地最先进的机械了。其实我现在还在纳闷，我们这支“拆迁队”，其实啥资质都没有，就是个草台班子，临时拼凑的乌合之众。大家最有经验的工头，也不过带着吴胖子在村里扒过几间土屋。他咋就敢来揽这个瓷器活？还有，谁有这么大胆，敢包给他！

   正在我们都束手无策时，吴胖子大喝一声：“都闪开，我来！”

   然后紧紧腰带，跺跺脚，往两只黑手上吐口吐沫，搓了搓。就大摇大摆地走上了那块摇摇欲坠的楼板上，双臂用力，抡开大锤砸向大墙。

   那块楼板，长有四五米，一头嵌在墙体中，一头只有三根杉木杆顶着。吴胖子就是在砸压住楼板的墙体，把楼板清理出来。因为一块整体的旧楼板，可以卖好几块钱。
   我们站在下边，看着吴胖子站在悬空的楼板上，一锤一锤的砸，楼板每砸一下，便猛烈的颤抖一下，沙子灰尘纷纷落下。我们都看得胆战心惊。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害怕，太危险啦。而工头却心不惊眼不跳，难道他不担心吴胖子掉下来？那可是他的亲兄弟啊。

   等他把墙体砸透，完全露出楼板，他才下来，我们看的人都湿透了衣服，是吓得。而吴胖子却撩起背心，搽搽汗，嘿嘿地笑，他觉得他在我们面前露了一小手，很有面子。

   下一步就是把楼板放下来，在没有吊车铲车的年代，工头的办法让我们目瞪口呆，他让我们在墙上斜着放几根杉木杆，然后慢慢放倒那三根顶着楼板的杉木杆，想法是让那块楼板从木头上滑下来。工头平时都叼着一个长长的烟嘴，上边插着不带过滤网的三毛钱的“巨轮”香烟。这种烟和当时的“泉城”“灯塔”一样出名。我记得父亲那时候来客的时候才舍得拿出来抽，平时抽一毛钱的“鲁北”烟，那时候不知道“鲁北”烟好不好，反正很呛，满屋子的烟味儿。

   叼着长长烟嘴的工头，很有自信和经验的告诉我们：“这是杠杆原理，也叫平板滑法！”

   我们都不明白这些高级的术语和技术，只是似懂非懂的听。只见工头把烟嘴用舌头卟啦到嘴角处，歪着脑袋左看右看，用手指比量着，说：“看角度！老八（吴胖子），你先顶着，其余的两人把杆子抽掉！”

   在工头的指挥下，两边的人迅速把杆子抽掉了。而吴胖子一个人扶着杆子，顶着那块马上就掉下来的楼板。我们都紧张的出汗，因为太危险了，假如稍有不慎，楼板砸下来，吴胖子将粉身碎骨。

   可吴胖子却不害怕，大大咧咧的问他哥哥，你看再咋弄？

   工头就是工头，他一边抽着烟，一边歪着脑袋左看右看，手指头竖着，口里念念有词。最后他大喝一声：“老八！扛着杆子往前跑，快跑！”

   这吴胖子真不含糊，用力一抗，人迅速跑出去十多米。那块楼板，一下掉下来，顺着杉木杆往前滑了十米，我们都张大嘴巴，想喊喊不出声，眼睛瞪的快爆出来了。那块楼板一下滑到了吴胖子的脚后跟那里，假如吴胖子跑的慢那么一点点，他的脚就会被削去，他也就会成为“吴瘸子”

   从此，我们再不叫他吴胖子，直接叫他吴大胆！吴大胆带着我们来到东关，街上没有几间好房子，只有东关三层楼的老剧场，是东关乃至整个商河最高的建筑。往北还是庄稼地，在现在的一小旁边，有十多间木头和草席搭建的房子，是当时繁华的商业街。至于两三年后建起的鼓楼商业街，那就是鸟枪换炮的年代了。也是隔了两年后，东关建立农贸大集，我们都叫立大集，从全国各地请来了很多唱戏的打把试卖艺的，变戏法的耍猴的，还有孩子们最爱看的马戏团。那时候都没有什么娱乐项目，百年不遇搭戏，是最最热闹的农村盛会。

   把商河的繁华收起来，先说说我在的那个还没有繁华的时候。老豆腐一毛钱一大碗，真材实料，碗里还有个大鸡蛋。包子一毛钱三个，一掀开蒸笼，隔老远就闻着那个香啊，直流口水。那时候啥都是真的，肉是没有喂饲料的，菜是没有打农药的。老板捡了包子，放进草纸里，让人家带走，那草纸都被油浸透了，看着就馋人。

   对了，今天看余粮在群里说现在的啤酒，包装和广告做的好，可真不如原来的好喝。这是真的，啤酒，那时候也有，一毛钱一瓶，瓶子还能退三分钱。

   吴大胆带着我们山吃海喝了一顿，买了一只烧鸡，花了两块五，又要了几个硬菜，每人两瓶啤酒。包子随便造！

   我长到这十六年，还头一次吃这么好，吃这么饱！那时候我家在村里最穷，平时玉米饼子窝窝头，还吃不到年，每年我爹都借着吃，过年才能吃白面馍馍，而且还是掺了玉米面的。至于鸡和肉，那就太少见了。如果平时谁家炒菜放点肉，半个村子的人都能闻到香味儿。养的鸡和猪，舍不得喂粮食，都是喂野菜和草，一年也长不大。过年卖了一百多，十多块钱过年，现在的菜是多少钱一斤，那时候是一毛钱多少斤，穷苦人家，十块钱差不多就买全了年货。去除还账的，就剩不下多少了，还要来年买化肥。

   父亲是个比较懒惰的人，每年舍不得买好化肥，只买便宜的磷肥。还有几年买的假的，都是石灰粉或者水泥。地里光长草，庄稼数我家的赖！人家一亩地收四五百斤，我家一亩地二百多斤，十来亩地，一年收二十多袋子麦子，交上公粮，只剩下十多袋子了，再还完账。一家四口人，能够吃吗？

   后来我当家了，种了第一年，我舍得受累舍得上化肥，又管理的好，那一年我家一下收了一百三十多袋子麦子。一大堆，父亲看着那么大一堆麦子，不敢相信，自言自语的说：“这么多麦子，能顶原来生产队的全部了！”

   又扯远了，再来说吴大胆。我们山吃海喝完了，捂着肚子，打着饱嗝，哼着小曲儿，那时最流行的歌曲是大侠霍元甲，万里长城永不倒。回到工地，工头刚和上边的人中午去喝完酒回来，醉醺醺的看着吴大胆问：“老八，花了多少？”

   吴大胆也醉了，其实我们都醉了，那时候还是第一次喝啤酒，一边说喝着像驴尿，一边也得喝，都舍不得不喝。两瓶啤酒，就把我们灌醉了，那啤酒太纯了，很浓，很稠。喝完共花了十五块八，吴大胆豪爽滴把其余的八十四块二都分了，十多个人，每人分了七块多，最后还剩下四块五毛钱，吴大胆又去供销社买了十二盒泉城烟，每人一盒。

   吴大胆醉眼朦胧的说，都花了。把工头气的暴跳如雷，蹦起来踹了吴大胆一脚，草你妈的，咋这么傻！咋不自己留点！后来听他村的人说，吴大胆家里非常贫困，却非常热心，时常帮助别人。

   两年后我去了商河铅网厂上班，在那里见到了当年一起干活的人，也姓吴。他在铅网厂烧锅炉。据他说，吴大胆在一次扒一座厂房的时候，被砸死了，死得很惨。他老婆跟别人跑了，留下两个孩子跟了工头。吴大胆很豪爽，也很大胆，可最终死在了大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