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与屋

老人与屋

万成敏

   广阔的田野里，有一座小土屋，它在天地间是那么的微不足道，也是那么的孤独。可它也给无尽的视野中，带来不一样的醒目。给整幅泼墨的油画中，注入了亮眼的灵魂。

   土屋的主人，是一位耄耋老人。他坐在一个带着粗大树根的树墩上，靠着土墙，望着空旷的远方，面无表情，浑浊的眼睛里，仿佛充满了太多的遐想。一只黄狗，盘卧在他的脚旁。老人偶尔咳嗽一声，眯着眼睛的黄狗摇摇尾巴。

   土屋后边几里地，是一个小村庄。他，就是在那个村庄里出生，成长，也曾在那里经历过幸福和刻骨铭心的爱情。现在，他离开村庄太久了，他不是讨厌那个村庄，他也是爱那个村庄的，只是，那里有他的伤心，他不想去那里接受脑海里那种深深的痛伤。

   土屋是老人年轻时自己盖的。就地取材，用黄土和成泥巴，脱成土坯，晒干后一块一块垒砌。房顶就是房子周围盐碱地里随处可见的芦苇，编成苇箔后，一层层覆盖在上面。又用稀泥仔细地把房顶和土墙抹了一遍。老人手巧，自己做的门窗。厚厚的门板，虽然不好看，确是异常牢固。窗户是用一根根的木条榫卯的，结实又美观。

   老人是个辛勤又灵巧的人，屋里收拾得一尘不染。被褥叠得四四方方。床单虽然很旧，被洗得发了白，可被铺得非常平整。墙上用细泥抹得平整光滑，还贴着几十年前的年画，正中有一幅毛主席的画像。尽管墙上纸质的年画和画像都早已泛黄，可他还是那么小心地呵护着。窗棂上，老人糊上了白纸，上边有他自己剪的红蝴蝶、燕子梅花等一些剪贴画。

   土屋的旁边，有一圈用树枝编织的小围栏里，养了十多只鸡刨着土，翻找着土里的吃食，有的互相追逐着打闹。累了就趴在那里懒洋洋地眯着眼，在考虑自己的事情。

   围栏的外边，是老人几垄菜地。白菜萝卜，辣椒茄子葱姜蒜。都被收拾得整齐划一，几乎没有杂草。

   再往远处，就是大片大片地盐碱滩，那里只能生长碱蓬棵和芦苇，长不出庄稼。老人的房子，就是庄稼地和盐碱滩的分界线。

   老人浑浊的眼睛，看着前边，那一片片，一丛丛芦苇。眼里有一丝闪亮，让他回忆起过去，脸上的皱纹也仿佛有了舒展。

   邻居家的小红，比他小一岁，整天跟在他的屁股后边。他们一起上学，一起去田野里割草，也一起在野地里做游戏。那时候他家的生活比较困难，吃粗粮，就咸菜，一年也难得见到一丝荤腥儿。小红的爸爸在煤矿工作，是当时比较吃香的工人阶级老大哥，所以家里比较宽裕。小红经常给他带一些好吃的。

   一次在学校里，小红偷偷递给他一块月饼。马上就要过八月十五了，他家里却什么都没有买。因为家里实在是太穷了，就三块钱的书本费，还是借了四婶子的。父亲本不想让他读书，因为父亲就没读过书。父亲认为读书没有用，还要花钱，太不值得。母亲却是个开明的人，她觉得家里没有人识字，以后是不行的，总不能被困在这土窝窝里吧？于是，她极力支持他读书，去借钱让他上学。

   他接过月饼，拿在鼻子下闻着，这香味儿让他的肚子开始咕咕叫起来。突然，从后边伸过一只手，一下把月饼夺了过去。这孩子平时就调皮捣蛋，做事大大咧咧，不计后果。那孩子拿着月饼在前边跑，他就在后边追。最后还是被那孩子吃了。他实在气不过，就揍了那孩子一顿。可他和小红相好的事，却被传得沸沸扬扬。

   小学只读了三年，他就被父亲强拉回家，帮助家里干农活，在生产队挣工分。成了队里最小的社员。

   小红还是继续读书。可他们也没有断了来往，经常在一起。他们的心里早就有了对方，把彼此当成了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小红没有考上高中，初中毕业，也在家务农。那年，他十六，小红十五，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因为当时农村的习惯，就是在十五岁以后必须找对象，如果到了二十几岁以后，那就成了大龄青年，只能找二婚或者身体有残疾的了。

   他爹张罗了一门亲事，姑娘是邻村八里庄的，条件不错，人也俊俏，家里人都很满意。可他却像驴性子一样，闷声不吭，最后憋出一句：“我不要！”然后夺门而去。
   他这样拒绝了好几门亲事后，再也没有人敢上门提亲。他爹把他揍得鼻青脸肿，整天对他骂骂咧咧。

   小红个子高挑，皮肤白腻，出落得水水灵灵，上门提亲的人踏破了门槛。可小红就三个字：“不同意！”

   四年后，小红十九岁，村主任托人来说媒了。村主任的儿子二流子，早就对小红垂涎。可总是被小红拒绝。这次，小红的爸爸在煤矿犯了“阶级错误”，因为他在闲聊中，把林彪带兵打仗说得太神奇，这在当时那种批林批孔运动时期，可是不可饶恕的叛党行为。

   煤矿下来调查，小红的爸爸是个直率人，对一些社会问题看不惯，所以口无遮拦，和村里的一些人也经常发表不当言论。在这时候，只要村主任说一句话，就可能关乎小红爸爸的生死。这是小红家最最危险的时期。此时村主任来提亲，正是抓住了要点，掐住了小红家的命脉。

   晚上，小红和他在村边的树林里见了面。两人一改过去的羞涩和忸怩，两个人抱在了一起。他们俩知道，这也许就是他们最后一次约会了。

   小红说：“哥，咱们私奔吧，你去哪里我就跟到哪里！”

   “不行，如果我们走了，那村主任肯定会狗急跳墙，不光不为你爸爸说好话，还要火上浇油，那样你爸爸就没有命了！”

   “那咋办？我不愿跟那个二流子，我想跟你！”

   “我知道，可是我们不能为了自己，不管你爸爸死活啊！”

   那一晚，小红的第一吻给了他。不久后，小红嫁给了村主任的孩子二流子。小红爸爸在村主任的周旋下，被记过处分，留职继续工作。

   黄狗伸伸懒腰，嘴里哼哼两声。老人俯身抚摸一下黄狗，满眼都是爱怜，黄狗平静地又趴在地上。他又坐直身体，眼里已是充满浑浊的泪花。

   小红结婚，是村里的大事，村主任搞得非常隆重，吹鼓手雇了好几帮，在那个还非常困难的年代，这场面多年未见，四乡八村的人们，议论了很多年。

   他非常痛苦，在以后的日子里，父亲继续托人说亲，他也继续拒绝着。八十年代初，土地分田到户，人们都在想办法发家致富。他却有了一个想法，自己离开村庄，在野地里盖房。这是因为小红已经有了孩子。他不愿看到小红和他们一家。他心疼。

   但他也不愿远离村庄，那样他觉得离小红太远了，他舍不得。他非常矛盾，想见小红，可又怕见到。

   三年后，父母去世，他毅然决然地来到这里，动手完成他的心愿。经过无数个日日夜夜，他终于住进了自己的小屋。他身强力壮，不怕吃苦，平时就去干些零工挣钱。

   自从他搬到了小屋，小红隔三差五就来，两人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大部分都是小红在抱怨，他在倾听。

   村主任因为贪污受贿被查出，现在在服刑。

   二流子吃喝嫖赌，不干正事儿。小红心里苦，只有和他在一起，才会觉得轻松。两人虽然不是夫妻，可感情却胜似夫妻。他们俩都觉得离不开对方。

   但这样的日子，却在不经意间，结束了。

   小红总来小屋，村里不免风言风语。这让二流子气愤填膺。终于有一天，二流子带着族人把他们堵在了屋里。虽然两人没有干出格的事，可有嘴说不清。他被打得爬不起来，小红被打得倒地不起。他养了半年，伤是好了，可腿真的瘸了。

   小红还是偷偷地来看他，给他炖汤，洗衣服。在小红的精心照顾下，恢复得很快。他可以下地活动后，就让小红以后少来这里。毕竟人言可畏。

   两年后，二流子死了。二流子是一次喝酒的时候，晚上回来，三轮车翻沟里，他被淹死的。

   他就经常偷偷帮助小红家，夜里给小红家收庄稼，往地里拉农家肥。也经常给小红的孩子钱，给孩子买书本衣服。但是他却拒绝和小红过于亲密，他怕给小红再次带来麻烦，他觉得小红孩子的名声最重要。

   老人坐得太久了，他觉得累得慌，就把那条瘸腿伸直，用手按着。不小心碰到了黄狗，那狗便挺直身体，眼睛望着主人，它在等待主人的命令。可老人却没有起来的意思。黄狗只好再次趴下，两只耳朵支棱着。它随时等待老人的意图。老人眼里又泛起了伤悲。

   自从被他狠心决绝后，小红再也都没有来这里。孩子们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她怕村里的人再说三道四。她无所谓，可是孩子们的名声要紧。但是那晚，小红来了。她等待这一天太久了，她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他。她在向他哭诉，这么多年以来的思念，这么多年的委屈。他搂着她，也是满眼泪水。两个人互诉衷肠。

   小红的儿子要结婚，可对方要得彩礼很多。这些年小红家的日子并不好过，二流子活着的时候太败家，根本就没有攒下家底。二流子死后，小红一个孤儿寡母的，生活也过得紧巴。他没有犹豫，把自己积攒下的钱全部给了小红。这是他平时打零工挣得所有积蓄。这次以后，小红儿子默认了他们俩的关系，并且张罗着为他们老两口举行婚礼。

   小红的儿子知道母亲苦，也知道母亲和他的爱情故事。儿子理解母亲。

   就在他和小红结婚的头一天。小红却意外病重。

   这个苦命的女人，因为生活艰难，她为了多挣钱，去干只有男人才能干得装卸工。多年的营养不良，和过于劳累，让她经常头晕目眩。在他和儿子极力地催促下，小红去县医院做了一次检查。检查结果显示，她极度贫血，而且身体多处损伤。她已经被家庭的重担掏空了。

   这次病倒，是脑出血，虽然医生努力抢救，但终也没有挽回小红的生命。小红的坟，就埋在了小屋前边不远处，他永远都守着她。

   时光飞逝，曾经憧憬美好，年富力强，拥有过刻骨铭心的爱情，成为过眼烟云，早已归于平静，他真的老了。

   那些过去的美好，还总会在他眼前浮现。

   一阵秋风拂过，老人从回忆中醒来，他拿起身边的拐杖，一瘸一拐地往田野深处的那座孤坟走去。黄狗摇着尾巴，紧紧地跟在他后边。

   天高云淡的天空，是那么地赏心悦目。空旷的原野上，一座孤伶土屋，一个孤苦老人，还有一只忠实的黄狗，构成一幅深邃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