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罗畈的守望者
一一缅怀朱书友校长
1978年,在牛镇高中就读的朱书友因病辍学。
村领导同情他的遭遇,照顾他到百罗小学虎形教学点任民办老师。
他别无选择地放弃了继续读书的念想,一门心思投入到教书育人的工作中。
由于认真负责,他所教的一、二、三年级复式班语文和数学两科,在全乡历年统考中,成绩均名列前茅。
1983年下半年,参加工作刚满两年的胡荣华被调到百罗小学任校长。
百罗小学属全乡最偏远最薄弱学校,作为土生土长的百罗畈人,刚开始,胡荣华对组织上的安排颇有抵触情绪。
“当仁不让,舍我其谁”也好, “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也罢, 反正年轻的胡校长按时上任了。
简陋的校舍和艰苦的环境可以缓一步解决,当务之急,胡校长是要让百罗小学尽快走出“小升初”连年剃光头的窘境。
在村领导的大力支持下,胡校长将朱书友从虎形教学点调入本部,让他教毕业班数学,自己兼任毕业班语文。一年下来,百罗小学在“小升初”考试中就打了一个漂亮翻身仗。
胡校长与朱书友是发小,一起放过牛,打过柴,挖过药,又一起读完小学和初中,彼此亲近了解。
坊间流传胡荣华出任百罗小学校长时,领导曾与他有约定:三年内做出了显著成绩,就调他到更大更好的学校任职,否则,呆在原地不动。
1985年下半年,双方都兑现了承诺,胡荣华被调到李杜乡九良小学任教导主任。
胡荣华调走后,刚从太湖师范毕业的李品来接替了百罗小学校长一职。李校长是李杜乡沙场村人,只有十七、八岁年纪,管理经验缺乏。李校长在百罗小学任职两年中,学校工作其实主要是朱书友在打理。
1987年下半年,李品来调离百罗小学,朱书友以民师身份正式主持学校日常工作。
这一罕见的人事安排,是上级教育主管部门在广泛听取百罗村民意见的基础上做出的,也是对朱书友个人能力和业绩的充分肯定。
根据国家有关政策,1996年下半年,朱书友由民办教师转为国家正式教师,上级教育主管部门才正式发文任命他为百罗小学校长。
从1978年下半年当民办教师,到2007年下半年百罗小学拆并,朱书友在百罗小学工作了近三十年,其中在校长位置上的时间超过二十年。
三十年中,教师更换了一岔又一岔,学生送走一批又一批,而朱书友像钉子一样钉在原地不动。
他不是没有调走的机会,而是百罗村的领导和群众不放他走,当然,他本人也故土难舍。
他一直把学校视为真正意义上的家,一年三百六十日吃住都在学校,其他老师周末和节假日回去了,他留下来义务为学校看家护院。
老婆没有工作,孩子需要培养,为了增加点工资外的收入,他让老婆在校门口开了个杂货店,卖点油盐酱醋笔墨纸张。这样一来,他周末再也得不到休息,而是起早歇晚去镇上或县城拨货,肩挑背扛来回走几十里山路。
朱书友个头不高,身板很单薄。早在学生时代,他就患过肺结核,慢性支气管炎一直没治断根。他平时上课就咳嗽气喘,挑几十斤重的货物越山越岭,喉咙里就像拉风箱,上气不接下气。即便再苦再累,他国字型的脸上仍然刻着沉稳与执着。
我与朱书友是同乡、同学、同行。因为这多层关系,我每次回家,都必定抽空去学校看他,而他也像接待贵客一样给我沏茶递香,陪我拉家常,有时还要挽留我吃饭。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各方面都严谨自律的朱书友,唯独在喝酒问题上有些把控不住。
鉴于他的身体状况,医生、家属和朋友都力劝他戒烟戒酒。他烟是戒了,可酒一直戒不了。
这也不能全然怪他,百罗村山高皇帝远,历来民风纯朴,有尊师重教的传统。逢年过节,红自喜事不必说,就连宰头猪,插个秧等事儿,村民也要请老师上门吃顿饭。这样做的目的除了感恩先生之外,也是为了给自家争脸面。在深山旮旯里,毕竟老师大小也算个人物。
与其他老师不同,朱书友兼有乡亲、老师、校长三重身份。如此一来,他在酒席上就不仅仅局限于做客,还往往需要为东。他是个重情重义的实在人,明知自己不能多喝,却总是尽力而为地去陪人喝。在我的印象中,朱书友酒量不错,还有点儿贪酒,与人推杯换盏时,他特别主动、也特别豪爽,亦如他做事一样大刀阔斧,抓铁有痕。
受生存环境影响,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百罗村常居人口逐年下降,在校学生人数更是明显减少,百罗小学随时面临拆并的危险。对此,其他人可以不去多想,可朱书友内心并不淡然。
在朱书友的意识里,百罗小学的存亡关系到他的荣辱和归宿。他想保住学校,但所有努力终是徒劳。上级教育主管部门做出了百罗小学分三年拆并的方案。
2004~2005学年,百罗小学五、六年级学生并入岐山小学,保留三名老师。
2005~2006学年,学校只剩下一、二、三年级一个复式班和两名老师。
2006~2007学年,学校只剩下几个学生,朱书友成了这几个学生的老师和校长,独自留下来站完最后一班岗。
朱书友这一年的处境不难想象,白天尚有几名学生为伴,到了夜晚,一个人面对空荡荡的校舍,那是怎样的寂寞与彷徨啊!
2007年下半年,朱书友被调入岐山小学任教。
就像历史上亡国之君一样,朱书友内心有一种寄人篱下的失落和孤独感。
曾有人告诉我,朱书友调到岐山小学后,情绪低落、敏感和易怒。遇到喝酒场合,他不醉不休,并且不听妻儿朋友的劝告,抑郁时独自喝闷酒了。
2012年上半年,他感觉身体严重不适,去省城医院检查结果是肝癌晚期。
如晴天霹雳,人们在惋惜的同时,也有这样那样的猜测,而最具代表性的猜测是朱书友长期喝酒伤了肝脏。
朱书友的病与喝酒肯定有一定关系,但我以为百罗小学拆并对他的身心造成的伤害远远大于酒。
在接下来几个月里,朱书友辗转于省市县各大医院,直到与世长辞,年仅53岁。
他在省市医院治疗期间,我没有去探视。他生命垂危转回太湖县中医院时,我没及时得到消息,又错过了探视。等到他的遗体火化和下葬时,我愧疚难当,没有勇气去了。
生者且偷生,逝者长已矣!这么些年,我常想起故乡的人和亊。
百罗畈延续了几百年的农耕文明,早在改革开放之初就显现出败迹,而彻底衰落则是以百罗小学的拆并为标志。
朱书友是百罗畈农耕文明的守望者,他在思想和精神上一直无法超越自我和现实,最终成了这一文明的殉道夫。
而今,百罗畈五十岁以下的人基本上是朱书友的学生,其中许多人学业事业有成。如果追根溯源,这多多少少与朱书友当年的培养教育分不开。从这个角度去想,百罗畈子孙后代应该记住朱书友这个人。
生前,朱书友呕心沥血为了百罗畈的教育;死后,朱书友魂归故里,守望家园。
这是他的宿命,也是他的心愿!
2021.4.29
个人简介: 汪师人,男,1962年出生,安徽省太湖县人。供职于太湖县第三中学,高级教师。2015年开始尝试写作自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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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4-28 21: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