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盘大火炕,就是北方烟火人家的标志。
我是在大火炕上吃着农家饭长大的农村孩子,对大火炕有一种特殊的感情。这种情,没有睡过大火炕的人是根本无法体会的。
一代又一代的人们都睡在大火炕上。说不清一盘大火炕暖了多少代人的生活,也记不住一口黑黝黝的大铁锅炒红了多少农民的日子。
北方这片无私的土地养育了这一方人,倭瓜、豆角、土豆大萝卜,填满了北方庄稼人肚子,也饱成了农民的诗。这一方人也十分感激这一方水土。北方这片土地给了农民一身如寒梅般的傲骨,这份傲骨带给了农民特殊的智慧,这份智慧就来自于土地的无私。
土地是农民的根,黄土里氤氲着农民的魂。大火炕就是用黄土搭建而成的,累了一天,睡在自家搭建的被烧得暖暖的大火炕上,也就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魂。
当年的农村,家庭人口多,并且还要养鸡、养猪来赚点零花钱补贴家用。所以,做饭、烧水熬猪食都需要在大锅里完成,如果火炕太小,很快就被烧得烫烫的没法睡人,若是把炕搭得大一点儿,即便多烧一点柴禾也不会太热。所以,那时的火炕都是顺着山墙搭建的,我们这里称这种炕为“顺山炕”,上面可以躺八九个人也不觉得很挤。
搭火炕,在我们这里叫做“盘炕”。“盘炕”里的一个“盘”字,似乎迈着远古的步伐而来,然后滞留在北方,在此生根繁衍。
“盘炕”必须用到炕坯。炕坯用黄土加白草制成。我们这里,白草随处可见,黄土更是唾手可得。制作炕坯的时候,需要用铡刀把白草铡成一寸左右的小段和黄土和成泥,然后再把这些泥擓进一个一尺二寸见方、二寸高的模具里脱出来晒干。“盘炕”的时候,还需要这种炕坯的二分之一和四分之一的小块炕坯,这两种炕坯也都是在这个模具里加工出来的,只需在这个模具里加上可以拆装的一个十字木架就完成了。
等到炕坯晒干了,需要请专业人士来家里“盘炕”。当年,我们这里有一种地炉子,也是用来烧炕取暖的智慧型设施。
“七层炉子八层炕”是“盘炕”时候用到的口诀,口诀里的“七层”和“八层”说的是砖的层数,只有按照这个口诀盘出来的火炕才好烧,八层炕这个高度,成年人坐在上面也是刚刚好。
“盘炕”的时候,首先要按照这个口诀量好尺寸垒一个“炕腔子”。“炕腔子”是有四块半炕坯宽的一个大空堂,里面还要填上一半土,要不然太深。一切准备好后就可以开始“盘炕”了。
盘好的火炕是四块半炕坯加上一块砖的宽度,中间再留点缝隙用泥填满固定,整盘炕正好是六尺宽。
等到炕盘好了,需要在边上搭一个大锅台烧炕。炕被烧干后,再在炕上铺上一张干净利落的炕席就可以睡人了。
千百年来,一盘大火炕沾满了人间烟火气儿,一口大铁锅里经常翻炒的“四大件儿”也押足了唐诗宋词般的韵。
当年的“四大件儿”:金黄的老倭瓜、翡翠样的豆角、憨态可掬的土豆再加上翠绿翠绿的大罗卜。别看这简单的“四大件儿”,能够被手巧的农妇翻着花样地做出四菜一汤。四大菜:倭瓜炖豆角,豆角焖土豆,土豆熬倭瓜,倭瓜土豆烩豆角。那时的汤也是就地取材,最主打的汤就是萝卜丝汤,至于别的汤?还是离不开倭瓜、豆角加土豆。这种做法让这几样菜首尾衔接不重复,如同古时候的“轱辘体”诗一般。
农村没有太多的讲究,做饭睡觉都在一间屋子里。炕脚(距离锅台最远)处,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家老小的铺盖,挨着炕头下面就是一个用来做饭的大灶台。
每到做饭的时候,烟囱里冒出丝丝缕缕的炊烟,整个村庄被淡蓝色的青烟笼罩着,远远看上去,似仙境一般,如诗如画。
饭做好了,金黄的窝头或诱人的玉米糁粥这类的主食放在炕头,边上满满一瓷盆的汤冒着欢快的热气;大火炕的正中放上一个炕八仙桌子,等家庭主妇把一大盆“轱辘体菜”端上来,再摆上一大碗自己家腌制的大萝卜咸菜,一家老小按照主次顺序盘腿围坐在桌子周围就能开吃了。
吃饭的时候,长辈们摆上酒盅,烈性白酒斟了满满一杯,然后拿起筷子立直了在桌子上轻戳两下。他们并不急于吃菜,戳筷子只是一种习惯而已。“啪啪”两声过后,长辈放下筷子,慢慢端起酒杯。他们不懂得“举杯邀明月”,只是独自张着嘴迎着酒杯过去,“滋——”地一声,杯里的酒立刻沉下去一大截。他们含着酒、放下酒杯夹起一根老咸菜在嘴里咬出了“嘎嘣”声,再将一大块金黄的老倭瓜填入嘴中。呵——别说吃了,看着就那么香。
我十分羡慕长辈们这种认真享受生活的样子,看着特别有仪式感。
吃完饭后,抽烟的男人拿一个小板凳坐在灶坑边点燃一锅烟慢慢地品;妇女蹲在地上收拾碗筷;孩子们在炕上或聊天或贴着山墙练习倒立。
尤其是数九天儿,天气会变得令人难熬的寒冷,做饭时的水蒸气落在玻璃上很快就会凝结成千姿百态的冰花。这时候,我喜欢坐在炕上用手指在玻璃上画画。现在依然清楚地记得,我最喜欢在开满冰花的玻璃上画太阳了。画太阳,首先画一个圆圈,然后再在圆圈外围画几条线向四周伸展开,一个只有形似的太阳就算大功告成。当年,也许是因为画太阳简单,还有可能是渴望阳光到来的一种心理暗示吧!
在渴望阳光的日子里,并不觉得数九寒冬有多么寒冷,春节在眨眼之间临近了。春节到了,农民期待的节气“打春”就会如期而至。
过年的时候需要扫房除尘,大火炕是必须要认真清理一番的。每当看到母亲把炕上的被子搬出去,我立刻会躺在炕的一端,然后用手抓住炕席的一边用身子把炕席卷成一卷。我躺在里面,就像蚕茧一样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等到母亲认真地清理完炕上的尘土,我便学着《卷席筒》里“曹张仓”的样子“骨碌碌”地把炕席滚过去。随着炕席“扑啦啦”打开的瞬间,感觉天地随之豁然,生活也变得更加明亮。
现在,农村的房子愈盖愈大,取暖用的是暖气,做饭用的是煤气,晚上睡在柔软的大床上,大火炕已慢慢退出历史的舞台。房子大了,房间多了,孩子们都有了各自的房间,曾经一家老小睡大火炕的日子似乎在一夜之间变成了历史。
而今的村里,很少听到鸡叫、猪哼哼、驴鸣和马嘶的声音,即便人间烟火气儿依然十分浓厚。可是,这种烟火气儿里总觉得缺了点啥。思来想去,缺少的就是那段拥有大火炕的日子。
回想起睡大火炕的日子真的很幸福,总觉得拥有一盘大火炕、一口大铁锅的生活才能称之为北方农民的生活,才是“汗滴禾下土”换来的幸福。可是,这种幸福已成为儿时的记忆,一段永远也抹不去的,如诗般的生活。
(注:图片选自网络,向作者致谢!如有不妥,请联系删除。)
共 4 条评论
向作者问好!盼奉献更多佳作!
谢谢汪老师精彩的编按,风铃敬茶???
夏祺笔丰,遥祝好!
北方的火炕,是温暖生命心灵的热土。好文彩!让人百读不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