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中摇曳的蒲公英
作者:岁月风
时光荏苒,岁月如流。忆起小学三年级班主任,北大毕业的彦老师,那一抹相思终是难以搁浅。她就像一页灰色的画面,浅淡的从记忆深处游曳在大脑的天空,桀骜不驯,欲摆不能。世上有些情感是无法具象的,而只能通过某个载体才能被感知,被认可。凝望远去的童年隧道,难舍老师的循循善诱。那些如烟似梦的思绪,随无处安放的流年缠绕在指间,拙笔述情,滴墨成伤......
记得那是一九七三年,我读小学三年级,我们班教语文的班主任,能歌善舞,样板戏唱得特别好,是远近公认的扮演《红灯记》里李铁梅的好料子。由于公社临时组建《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我们的班主任被公社点名抽调去宣传队了。同学们又是喜来又是忧。喜的是:班主任性格泼辣,动不动就教训人,同学们没少挨她的骂。这次走了,可谓“翻身农奴得解放”。忧的是,调走的班主任每星期都会带领同学们文艺汇演,同学们的精神生活可丰富多彩啦。新来的老师不知是否能歌善舞,脾气好一点,是否能给我们带来更多快乐,大家都很期待......
终于有一天下午,老校长领着一位年轻漂亮的陌生女子来到教室,校长指着她向同学们介绍说:“同学们,这位新来的同志是彦老师,从今天起,彦老师就是教你们语文的班主任,彦老师是上海人,北京大学毕业,很有学问,同学们以后要好好听彦老师的话,牢记毛主席教导: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大家听到又是上海,又是北京这么耳熟能详令人心驰向往的地名,都惊讶得睁大了双眼。尤其眼前这个来自上海大城市的女老师,又年轻又漂亮又文静,她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梁,白皙的皮肤,一头整齐而又黑得发亮的短发,衣服全身蓝色,上身是一件小翻领。对于我们这些比较偏远,从未见过世面,未出过远门的孩子们来说,这么漂亮的女性的确让我们眼前一亮。同学们心里象灌了蜜似的,顿时欢呼雀跃,教室里乐开了花。
新来的彦老师被安排住在学校,因为学校大都是本村的民办老师,因此,也只有从外地来的彦老师一人住校。
我们的学校,其实是一栋徽派建筑的二层老式祠堂,虽说二层,但二楼只有粗壮的横樑没有楼板。在樑的上面整整齐齐的摆放着十几口村里老人的棺材。阴森森漆黑黑的发着亮光,让人看后瘆得慌。但在“牛鬼蛇神扫地出门”的年代,又显得那样平静,自然。在天真无暇天性贪玩的学生们眼里,倒也平凡的熟视无睹,还常常以此为游戏,往往会以某口棺材为目标,叠好纸飞机去冲撞棺材底部,谁击中的次数多谁就是胜利者。
彦老师住的房间是祠堂靠东边,只有十几平米,室内的表情散发着寒冷的光亮,在平凡的政治运动轮翻爆炸式的精神冲撞,而导致神经高度紧张的时期而言,想要回归平静,安逸,朴素的生活,诚然是一种幼稚的奢望,但与压抑,焦虑,无奈相比,也许这种室内布局,未必会造成灵魂的痛楚,徒添精神上的枷锁。然而要在这令人毛骨悚然的环境中生活,面对大城市来的年轻女性彦老师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种置身社会运动之外的心里恐惧和煎熬。
记得彦老师刚来时,村民们半夜突然听到学校门口有女子的惊叫和啼哭声,当村民闻讯赶来,发现是彦老师因半夜听到二楼的棺材有异动,而惊吓得连滚带爬从祠堂里跑了出来。好心的村民安慰她:没有鬼,这是老鼠或猫在棺材上面跑动,有时村民中胆大的女性也会主动陪她睡一二个晚,帮她壮壮胆。这样的事发生过好几次。随着时间的推移,历经了太多生活磨难的彦老师,内心逐渐变得强大起来了。她慢慢克服了心里障碍,变得习以为常了,练就了一副不怕鬼神,无所畏惧的铁胆。
后来听大人们说,彦老师的父母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在国家某科研单位搞研究工作。文化大革命开始的1966年,被打成右派分子,夫妻双双被关进了牛棚。刚刚在北京大学毕业的彦老师,正赶上了那场浩劫,自然受到了株连,下放到我们县里的高中教书,期间接受过无数次的政治审查。由于举目无亲,孤身一人,被人走后门替换了教师名额,因而排挤到了我们公社教初中,又由于同样的潜规则,来到了我们村教小学。那时候,师道没有尊严,讲台不再神圣,教育可以随意贱踏。一个北京大学毕业的人才,到乡村教小学三年级,如此的资源配置,就算历经四十多年教育飞速发展,人才爆炸的今天也屈指可数。
彦老师来我们村教小学是不幸的,然而,对于师资极度匮乏,学风无从谈起,落后闭塞的小乡村,对于我们这些对知识如饥似渴的孩子们来说,却有一种苦涩难言而又无可名状的幸运感。
然而,每个人的命运,总是社会命运和个体命运的叠加,当白天的喧闹迎来夜深人静的时候,当彦老师一人独守寒窗,她是否孤枕难眠?她埋藏对亲人的思念,隐忍着离乡的萧索,演绎着无尽的等待,祈祷着幸运的祝福,接受着命运的成全,她在用意志守望着明天。
彦老师说话温文儒雅,从不斥责学生,每当她来到我们班上,喧闹的教室就会顷刻安静下来,她那双美丽的大眼睛,有一种对孩童幼小心灵无穷的穿透力。即便平时再调皮掏气的学生,在她面前都温顺的像只小绵羊。听她讲课始终是一种享受,只要彦老师上课的四十五分钟,没有不规规矩矩,认认真真听讲的。甚至还把这种氛围复制到了其他老师的课堂上。
当时的课本由于受极左倾路线的影响,内容大都是伟人语录,批判文章,爱国主义,革命传统和英雄主义教育。然而,她每次上课,竟然用三分之二的时间给我们讲古诗,讲《安徒生童话》等外国名著,而课本上应有的教程花的时间却很少。这在当时的教育历史条件下,不能不说是冒了很大的政治风险。即便如此,班上学生的语文总成绩却破天荒的一跃名列公社所有小学的前茅,现在想来仍有点不可思议。
由于我父亲在动乱中的悲惨遭遇,她对我有种天然的亲近感,常常拍拍我的小肩膀或摸摸我的小脑袋,显得那样的和蔼可亲,就像一位大姐姐。
记得有一次,我写字的铅笔短得连小手都握不住了,彦老师发现后,赶紧帮我在笔端套上个小竹筒,再用小刀帮我削好。削好后,她顺便提醒道:明天叫你爸爸买几只新的铅笔。我呐呐的回答说:我没有爸爸。她很惊讶的追问道:没有爸爸?我说:是,我爸爸是“现行反革命”,四年前就死了,我都快记不清他的模样了,说完后,我发现彦老师眼睛有点潮湿,她愣愣的望着教室外发呆,然后一把将我揉在怀里。我被彦老师突然的举动弄得不知所措,挣扎着推开了她的双臂。彦老师声音低沉的说:小同学,你爸爸是个好人。接着她自言自语的说,我爸妈也是好人。沉默良久,她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用怜惜的目光久久的看着我。
彦老师的那种目光,我至今不曾忘记。以至于长久的积习,我对怜惜的目光有种特殊的判断力。只要那儿有这种目光出现,我一眼就能洞察出这种目光是造作,还是真诚,包括用情有多深。
打那以后,我的书包里会经常出现新的小铅笔或小橡皮擦。有时也会有新的作业本,偶尔也会留下彦老师用漂亮的字体写下的勉励话。只怪当初全部用来写作业,没有留下一二本当作纪念,至今甚为遗憾。
彦老师因为在大上海成长的环境不同,生活自理能力较差,按当时社会的语言属“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臭老九”,每次煮米饭时,不是夹生就是烧糊。每当下午孩子们去上学时,只要闻到烧焦味,就明白彦老师煮米饭又失败了。有时偶尔还能看到老师嘴角米粒烧糊的残留痕迹,引来学生们的哄堂大笑。而当她自己发现后也忍不住开心的笑起来。直到学生中有会煮饭的同学多次给她示范,她才掌握了:米中加水浸过手背,闻到饭香熄火细闷的诀窍。从此同学们再也没有闻到过米饭的烧焦味。有时,她会在煮米饭时,切下几片村民送给她的腊肉放在米饭上,那种黄黄的,香喷喷油而不腻的味道简直令人垂涎欲滴。而当她看见来学校较早的同学时,不管是谁,总要分给一二片让学生尝尝,分享她的美食。我家离学校近,记得我曾经享受过很多次这种特殊待遇。
当然,我也有时会从家里拿来扁担帮老师挑水。要知道,彦老师挑水那可是学校附近村民中的一道风景,尤其是刚来时,因为找不到用扁担挑水的平衡感,不是前轻后重就是前重后轻,整个身体象荡秋千似的前后摆动,往往让村里人笑得前仰后合。
还有一次,彦老师因病住院没来上课,同学们都非常着急,有的女同学竟担心得哭起来,大家七嘴八舌的想为老师做点什么。有同学提议为彦老师补充营养,每个同学从家里拿两个鸡蛋送给老师。于是,行动开始了,第二天上午就筹集满了一小竹篮。有鸡蛋,有鸭蛋,也有鹅蛋。最显眼的是四个小鸟蛋。估计是那位同学家里实在没蛋可拿,不得已最终掏了鸟窝。
下午,彦老师带着刚刚病愈的疲惫来到教室,她双眼挂满了泪花,声音哽咽的说:同学们,老师谢谢你们!然后深深的向同学们鞠了一躬 。同学们被彦老师的举动惊呆了,不约而同的齐刷刷的一下子站了来.....
童心是单纯的,直接的,我们把对自己最喜爱的老师那份纯真的爱,用最原始,最朴实的方式表达出来,而彦老师,远离父母,背井离乡,来到一个举目无亲的陌生小乡村,用女性柔弱的双肩,接受一个甚至连她自己也未必能读懂的残酷政治运动的洗礼,其日复一日的煎熬,无不浸润着人世间酸甜苦辣最极致的情感。当面对天真烂漫,如饥似渴求知的孩子们,在不经意间作出的一点点回报,她感动得向学生们流泪鞠躬,那种饱受精神创伤而得来的一点小小温暖,也许是对她心灵莫大的慰藉。她的流泪鞠躬是发自肺腑的,是真诚的,是人世间最美好最善良的情感表白。
谁料好景不长,不到二个半月,我们最心爱的彦老师突然有一天要离开学校,听说要去很远很远的学校教书了,连最后一堂告别课都没来得及给我们上。同学们心里象灌了铅一样难受,就在彦老师离开那天,老校长跑到我们教室来通知我们说:彦老师就在村口,没时间跟你们打招呼,要你们出去送送她,她想见见班上同学们最后一面。同学们听后突然轰的一下撒腿就往村口跑去......。
我站在同学们的最前面,彦老师愣愣的看着我们,然后逐一抚摸站在前排的每一位同学的小脸,再俯下身子拍拍我的肩膀,微笑着对同学们说:孩子们,记住要好好读书。我痴痴地瞪大双眼点了点头。随即,彦老师起身迈开步子向前走去。走出不过十步,她猛然回头一望
,我看见老师微微颤抖的嘴唇,那双漂亮的大眼睛已戕满了泪花,她用目光慢慢的扫过我们既而又转头离去......
那是世界上最动情,最短暂,最温柔的目光。离别之际的回头一望,是不舍,是酸楚,是感激......已然凝固成我岁月长河中不可磨没的印记。
我抬着头,注视着渐行渐远的彦老师,那天我光着脚没穿鞋,阳光灼热地落下来,将干渴的地面铺上了一层浮动的尘雾,烫得光着的小双脚不停的前后抽搐,以至于两只小腿隐隐作痛。但依然不愿离开,直至老师从视线中消失的一瞬间,才懵懵懂懂的茫然回顾,喃喃自语,继而失声惊呼:彦老师走了,不会再回学校了。
自那次离开学校以后,彦老师就再也没回过学校,我后悔当时没送她任何纪念品,即便送给她一点土特产,我的内心也会感到些许宽慰。到现在,我仍记不起彦老师的名字,但,她就像我读过的抒情诗,记忆中的每个细节的再现,都会让我双眼随时潮湿直至模糊。在惊现新绿的春天,在草长莺飞的夏天,在金秋的浓郁中……每一次不小心碰触,心中就会有隐隐的酸楚,从而再次唤起心灵上无以名状的悲凉。
九十年代初,听闻彦老师在上海某名牌大学任教,几度欲前往探望,皆因自己境况漂泊,难有余暇,且平凡得毫无建树,恐有负老师当初之殷殷期盼而怅然作罢。
彦老师,她用苦艾般的心香,熏陶着我幼小心灵的希望与梦想。 或许正因为师生之情的有限,深处其中,才体会到珍惜,才更加浓烈,抑或更绵长。
彦老师,她就像风雨中摇曳的蒲公英,平淡而纯洁,顽强而坚韧,不管风雨把它美丽的绒球吹到哪里,它都能在停留的地方重新发芽长大,变成一朵美丽的花,洒下一点点金黄。
年少的芳华终究已远去,被时光的河流包裹起来的过往,镶嵌在岁月的年轮中 ,定格成永远无法重叠的光阴轨道,而成为一种永恒。
我怀念我的小学三年级班主任------北大毕业的彦老师
十分感谢子过编辑老师的精彩评论。
2022-03-05 07: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