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子·记梦
作者:贺新郎
治平二年,王弗故去,是年五月,苏轼迁其墓于父母坟茔西北处,距八步,坟前遍植松树。
熙宁八年,正月二十日夜,乙卯。那个曾十年未入梦的人,第一次来到了苏轼的梦境。
此前苏轼杭州任满,为与时任济南的弟弟苏辙离得近些,自请调任东州群守,一路北上,至密州时,已是熙宁七年的腊月寒冬。
这一年的冬天并不好过,政事纷杂,本是蜀地籍贯的苏轼水土不服,加之继月劳顿,不久便病倒了。是年除夕,苏轼或许就是抱病于空斋中渡过的。病中不便,加上数年纷至沓来的种种变动,一向乐天派的他,也不免负气自嘲:“此生何所似,暗尽灰中碳。”
年后,幸其同僚刘庭式多有探望,此人少年才气,只惜为功名而误姻缘。后来伊人眼盲,刘庭式仍不负少年约定,协定良缘。苏轼本就是个乐于踮着脚看传奇的人,只是他问的并不如何礼貌:“哀生于爱,爱生于色。子娶盲女,与之偕老,义也。爱从何生,哀从何出乎?”
讶然之余,刘庭式的回答显得尤为得体而坚定:“吾知丧吾妻而已,有目亦吾妻也,无目亦吾妻也。吾若缘色而生爱,缘爱而生哀,色衰爱驰,吾哀亦忘,则凡扬袂倚市,目挑而心招者,皆可以为妻也耶?”
或许正是因为刘庭式于妻子独特的爱,苏轼亦想起了那位已去世十年的妻子,王弗。王弗本是望族之女,才学眼界皆是一流,虽小苏轼三岁,从苏轼寥寥记载中,可见其更像是苏轼的姐姐,包容,知性,宽怀。这样的贤内助,理性而冷静,只是理性的同时往往也意味着缺乏热情。
所以苏轼想起她的时候,是熙宁八年,是他虽被仁宗称为“宰相之备”,却流于朝外的熙宁八年。苏轼这只雏鹰,自蜀地而出,辗转十年,京师,凤翔,杭州,最终却来到了山东密州。密州的苏轼,飞得累了。
正月十五,苏轼一病稍复,漫步村郊。“寂寞山城人老也!击鼓吹箫,却入农桑社。火冷灯稀霜露下,昏昏雪意云垂野。”想钱塘灯火,才是一岁前景,密州的他,何至于垂垂老矣?
这一年的上元词,较之过往,实在不算太好。毕竟身处各种因素的夹击里。只是五日后的他,于梦里恍惚见到了曾经的挚爱,亦是至亲,王弗。
苏轼向来多梦,对梦亦极为珍视,醒后常录以文章,或记以诗篇。然而这次的梦,苏轼很罕见地“无言”了。他只是看着梦中的王弗哭,不说话,只是那样哭。就像是漂泊多年的孩子,找到了一点依靠。
这阕被陈师道评作“有声当彻天,有泪当彻泉”的《江城子》,是苏轼对亡妻的怀念,亦是对自己的交代。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虽是记梦,言梦者不过寥寥三句,余下皆近交代。刘庭式与盲妻的情感当前,苏轼显然认为他应该对王弗,甚至对自己做出一些解释——而就中,当然以“不思量,自难忘”为甚。
梦里的王弗还是十年前的模样,我曾深思过这样的画面,她或许坐于台前梳妆,亦或是轻启窗棂,恰恰看到窗外已老了十岁的苏轼。“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此时的苏轼也许是忐忑的,十年岁月,鬓须斑白,想来她早已认不得他。然而“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恰恰又用最无声的行动,说明了王弗对他如海深的相思。刘庭式不嫌盲妻,恰如梦里的王弗一眼认出十年后的苏轼。
苏轼曾言其与韩愈同是摩羯身宫,而摩羯座,恰恰对信任的人有很强的分享欲。因此那句“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话的,又何止凄凉。
这一梦后,藏匿于苏轼心中,对王弗的情感似是觉醒了,自熙宁一梦后,王弗虽再未入梦,然此后每值清明寒食,苏轼都会惦起故乡王弗的墓来,愈逢坎坷惊惧,而愈甚。
四年后乌台诗案,苏轼被贬黄州,任团练副使。赤壁旁的《念奴娇》,说是在怀古,然多年后的元好问一眼看出他实是“戏以周郎自况”,这首词里,今古并无分别。而苏轼对于王弗的惦念,或许就藏在这首《念奴娇》的某个角落里,随大江东去。
而元丰年间的苏轼,终于成长为一个无可救药的乐天派,而曾经的王弗,也随纷乱繁杂的世事,被他放下了。
“我一直爱你,但我不再想你。”
这或许便是苏轼对王弗最独特的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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