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晓峰和同学们下乡插队的地方离县城有一百多里的路程,这在高速路时代的今天,根本说不上是距离,可那时就是坐汽车也得走三四个小时,还得不断地享受着汽车颠簸的痛苦。早上九点,车队准时出发,一路上知青家属们跟到城边,才怏怏地回去,车队也在出城后就加快了速度。
欢乐的锣鼓声伴随着行程,猎猎作响的红旗、彩旗迎风招展。轮胎摩擦道路沙沙的声响,汽车急速的前行着。晓峰不想坐在那空间狭小的客车里,想有更大的空间让自己一舒这舒心的情怀,就跟着部分的知青挤上了装行李的解放牌汽车,并在货箱的前挡板的地方占到了位子。上得车来,晓峰抬眼看去,十几个知青中有好几个都是同校的,最熟的是许林,他们是同班的。许林是个开朗活泼的人,喜欢幽默,更带有一些的嬉皮笑脸,一些的小无赖,用现在的话来说,就一个典型的嬉皮士。许林看到了晓峰,也就跟着挤了过来,刚靠拢就开口问道:“怎么没看到你妈呢?”
这个时候最是晓峰不愿提及母亲的,见得他问,也不想回答,装着没听见,抬着眼在车厢中搜索,一眼就看见站在后车厢板边的玥红。这时的她站也不是,弯着腰也不是,一副好辛苦的样子,于是大声地喊道:“玥红!”
等玥红看到了自己,他才招招手,那意思是叫她挤过来。玥红也是同校同级的同学,不过不在一个班上。晓峰认识玥红,是因为她是学校里出了名的活跃分子。喜欢唱歌喜欢跳舞的玥红是年级的文娱委员,参加过几次她组织的活动,晓峰和她自然就认识了。
玥红挤过来后,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说:“你也在这车上啊。”
这话好像有些多余,无话找话,晓峰没按照玥红的思路回答,反口问道:“你怎么在那车边边上啊,多危险。”
玥红不好意思地说:“还不是我妈啊,老有说不完的话,等我挤上车来就没地方站了。”
晓峰哦了一声就再没说什么。他不是不想说,而是玥红的话深深地刺痛了他,让他想起了那头发花白,身材瘦小单薄的母亲。她还在倚门眺望么,还是已经去上班了,晓峰这样想着,眼眶中已经饱含泪花。剩下的时光,母亲都将是孤独一人,没人和她说话,没人让她发泄在单位受的气,病了痛了没人给她送药倒水,没人给她挑水做饭洗衣,想到这些,晓峰忽然发现自己在家就是一个顶梁柱,虽然自己还小,可母亲身边的确少不得他。这个时候晓峰才真正的感到对不起母亲,感到不该离母亲而去,也更希望在省城读书的哥哥们快快的回到母亲身边。可自己申请下乡插队的事他没告诉哥哥们,今天要离开母亲,哥哥们会知道吗?他不得而知。自己错了吗?他扪心自问。想想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话,再想想自己在学校中受的气和自己想下乡插队的初心,他矛盾着,苦恼着。可已经成为现实的事情还能改变吗?他得到的答案是否定的,是不可能的。想到这些,他只能无奈的期盼着,期盼着母亲能好好的。
晓峰没接玥红的话,许林则在一边大声地接口说:“我家也一样,唠唠叨叨的没过完,我都不耐烦了,又不是不回来,搞得惨兮兮地做什么。”
晓峰听了苦笑着说:“看来还是我这没人送的好,自由自在没牵挂,我一听喊上车就赶忙爬上来才占得这位子。”
许林不服气地说:“谁像你那样狠心……”
许林话一出口,就被一旁的玥红狠狠地瞪了一眼,可许林的话晓峰还是听到了,他心里猛地一颤,“狠心。”他没料到许林是这样的看自己的,脸色跟着变得煞白,身子也软软的要倒下去,吓得一旁玥红赶忙把他扶住,许林也赶忙过来一边扶着他一边说:“我说错了,我说错了,你别当真啊。”这时的许林一副滑稽的样子,磕头着揖地讨饶摸样,把一旁的玥红逗得捧腹大笑,连一旁的知青们也笑得东倒西歪,全忘记了还置身在奔驰的汽车之中。 晓峰却没注意到这些,他在心中不断地问自己:我狠心吗?我自私吗?我……他反复地责问自己,然而过去的已经过去,他们现在正奔赴在下乡插队的路上,已经不可能后悔,不可能改变,他长长地叹口气,挣扎着重新站起来。虽然对许林那小丑般的道歉他给了一个勉强的微笑,可那“狠心”的评判却永远地扎在了晓峰的心里。
直到这时,许林才大口的喘过气来说:“阿弥陀佛,我的小祖宗你别吓唬我哦,你要真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可担待不起。”
玥红一旁说道:“你那张烂嘴真该用针线缝起来才好,”许林做了个怪相,大家就在没吭声了。
汽车疾驶着,迎面而来的风吹得晓峰他们睁不开眼睛,可他们还是顽强地擦着眼泪,不愿背过身去。不知是谁带头唱起“我们年轻人有颗火热的心,革命时代当尖兵……”于是整车的人都跟着唱起来,那响亮的歌声中充满着战天斗地的豪情。听着这歌声,晓峰的心情也慢慢地好起来,他不服气地想:到了插队的生产队我就不信我比不过你许林。这样想着,晓峰又开始心潮彭拜,开始对自己充满信心。走过一段直路,汽车就驶进了山区的公路,弯多了,坑洼也多了,路变得越来越窄,越来越陡,车队行进的速度也跟着慢慢地减缓。沿路的奇峰异石、青松翠柏,是晓峰他们这些从未远离家门的孩子们从未领略过的,这让他们大开了眼界。阵阵的惊喜,阵阵的欢笑卷去远离父母亲人的阴霾,同学们开始喋喋不休,开始大声地欢笑。“快看,快看”有同学伸着手,遥指一处山谷中流经的河流。他的叫喊吸引了全车的人,大家都跟着他指的方向伸长了脖子。此时日上三竿,清水鳞波,一叶轻舟驮着鱼鹰忽隐忽现地漂行在两岸的竹林中。看着此情此景,晓峰脑筋里突然闪现出宋时姚勉的诗句来:“一碧无波湛浅溪,钓舟一系打鱼归。碧山黄叶排如画,中有联翩白鹭飞。”这首诗是他在翻阅父亲留下的诸多书籍时无意读到的,因为喜欢诗句中水天一色的美景,他记了下来。此时他并没有在意应不应景,只是一时的高兴就随口低声地吟诵了出来,却让一旁的许林听到了,他插科到:“诗人诗兴大发啊,”
玥红也随口道:“好美。”
许林的揶揄,玥红的赞叹晓峰却都没听到,仍旧沉浸在碧水、翠竹和小舟中。这是画景还是诗意?他这样想着并不得义,突然汽车一个颠簸,把他跌回了现实,等他站稳再去看时,那一江的青绿早被丛山掩去。好在这公路是沿山而建又顺水而走的,转过一个山头,那清清的河水又出现在眼前,不即不离,又不远去,好像是欢迎这些新来的客人。
车队爬到山顶后就一路地下坡,弯道很多也很陡,再加上路面的坑凹,这让站在车厢里的知青们东倒西歪地一会被甩往车厢的左边,一会又被甩往车厢的右边,大家你挤我,我挤你,逗起一阵阵的惊叫,一阵阵的欢笑。锣鼓点子已经连不到一起,断断续续,只有那飘扬的红旗彩旗仍旧不屈地高昂着头。十多二十分钟后,车队终于下到坡底,汽车又慢慢地走到平直的道路上。从高高的山顶一下下到最低的谷底,车上的人们有些不适应,耳朵嗡嗡作响,听不清别人说的话,只好用手势来表达。好在这时间也不长,车队就到了一个镇上,打听下来,这镇叫新州镇,是他们车队必经的一个镇子。
这天赶巧是赶场的日子,四乡八寨的农民都涌来了,大街小巷除了一排排卖鸡鸭的,卖米卖布卖杂货的——就是那些在人群中挤来挤去选购商品的人们。可能这是秋收前的最后一个场吧,大家都忙着为秋收做准备。打灯油的,买盐的,买肥皂的,还有买菜买肉的,大家都挤成一团。大声地叫卖,大声地讨价还价,再加上牛叫猪哼,鸡鸭咯咯嘎嘎,杂乱的响声响彻新州镇的天空,任凭车队的喇叭按破了,就是没人理睬,没人让路。车队只好走走停停,汽车的轮子滚一点,人们才让一点。就这样,赶场的人们也都很不情愿,不断地埋怨着咒骂着使劲地挤拥着身后的人们,生生地给汽车让出一条道来。车队就这样慢慢的腾挪着,这倒让车上的人们有时间尽情地去欣赏这小镇人头颤动的盛景和风情。
对于这些下乡插队的同学们来说,对赶场并不陌生,他们住的县城也有,自己也参与其中过。可要说规模,要说农村场集的热闹,那是怎么也比不得眼前的新州镇的。这样的场景很快就勾引了车上的许林,他一脸坏笑地爬上汽车的箱板,也顾不得危不危险,半个身子就伸出了车箱外,大声地和车下面的老乡讨价还价起来。这鸡蛋怎么卖,这肉多少钱一斤。车下的老乡听得有人问,还以为车上的人要和他做生意,自是高兴,也跟着大声地和许林讲起价钱来,搞得一旁的晓峰和玥红哭也不是笑也不得,又怕他真不小心跌下车去,就死死地拉着他的衣服催他下来,可许林那会这样听话,感觉到有人拉着自己,就更大胆起来,开头还只是把半个身子伸出车外,这时则是死不要命的弯下上身,伸手到人家篮子里去挑挑拣拣起来。许林真的要买鸡蛋吗?晓峰和玥红打死都不相信!汽车慢慢地挤过了场坝开始加快速度离去,让跟着汽车小跑的老乡气急败坏,喘着大气指着汽车大声地咒骂,汽车上的知青们看不下去了,纷纷指责许林缺德。
许林却不认账,辩解道:“是汽车不停啊,汽车要停下来我是一定要买的。”
听了许林的狡辩,晓峰和玥红都恨得牙痒痒,可又不能拿他怎样,只得恨恨地盯他几眼了事。人少了,汽车的发动机又开始轰鸣起来,不一会就驶上了那标志着新州镇地界的新州大桥。大桥横跨在五翠河上,清澈的五翠河水缓缓地从桥底流过。可能到了枯水期吧,五翠河的河水很浅,流速也很慢,河床上露出大小不一的很多河滩。在最大的一处河滩上,一群布依族服装的姑娘和十来个布依服饰的小伙子正隔河相望着对着山歌。小伙子这边一个人唱到:“哥哥隔河唱山歌,那个妹妹来合我。”
听得对岸的歌声,隔岸的妹子们一阵嘻哈打笑,你推我嚷,终于推出一个俊俏的姑娘来。这姑娘还真的很美,一身干净的布依族服装紧裹着她那丰满有致的身体,一根黝黑的大辫子自然地搭在前胸。她也不害羞,往前跨了一步落落大方地开口就唱:“要得妹子来搭腔,哥哥要做人中龙。”
这边的小伙唱到:“咋样做得人中龙。”
那边妹子接口道:“上得山来驱豺狼,下得河里撒渔网,地里田间是好手,妹妹自然来搭腔。”
这河中的对唱优美动人,让人痴迷,也逗得满车人大笑。这场面这歌声是车上的学生哥们从未见过听过的,是天籁,又在眼前。他们喋喋不休,说这姑娘唱得好,说那小伙被难倒,说他们衣服好看,说他们山歌好听,大家纷纷议论,个别的逞能想下去对一场,于是大家的矛头又对准逞能的:“就你这样子,还敢去,别被豺狼吃了才好。”
一旁的玥红也好高兴,唱歌跳舞可是她的拿手,听了这天籁般的布依山歌,对着晓峰由衷地说:“他们唱的什么我听不懂,可那旋律真的好动听,好优美,有机会我一定要去学学。”
晓峰这时也完全忘记了烦恼,逗笑着说道:“广阔的天地,这回有你发挥的空间了。”
玥红美美地笑笑,没作回答,她把背上的草帽拉上来戴在头上遮挡这将近正午的太阳。此时的她圆圆的脸蛋早被太阳晒得通红通红,就像一只熟透了的苹果,却又满脸的笑颜,看得晓峰不禁一愣,心里痴痴地想:你不也好美吗?
也不知是心灵感应,还是磁场的作用,玥红突然发现晓峰在呆呆地盯着自己看,不禁好奇地问:“你看什么?”
被玥红发现自己的冒失,晓峰很尴尬,他迅速的把眼光移了开去,慌张地说:“没、没看什么。”
好像是做贼心虚,也好似为了遮掩自己的忐忑,他也把背上的草帽拉了上来戴在头上,并把头转到车外。好在玥红也没再追问,他那七上八下的心跳才慢慢地平静下来。
路上赶场的人群慢慢地少了,车队也终于远离了新州镇,踏上了去吕堡的乡间公路。一路上车队穿行在山野田间,满坡的高粱红,满坝的稻穗黄,再加上那迎面的疾风带来的稻香让车上的学生哥们沉醉,真是广阔的天地啊,他们感叹,更觉得毛主席的伟大,也更坚定了自己的选择。
太阳当头的时候,车队终于到了吕堡。吕堡寨前的晒坝上早就有人等候在那里了,那是生产队的干部们。晒坝边上的学校门楣上也挂着一幅不太大的红幅,上边歪歪斜斜地写着“热烈欢迎知识青年到我队插队落户”,这是态度,也表明县里早有安排好的。队长们很热情,爬上车来就七手八脚地帮助知青们提行李搬背包,这倒让这群孩子们好感动,连声的谢谢着。
队长们也不谦让说:“你们来我们这儿插队,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你们都是小孩,我们这样做是应该的。”
听着这话知青们好暖心,找到了新家的感觉,又好似遇到了亲人,不由得又想起父母。不过他们好开心,满眼的新奇让他们看不够,下得车来就急不可待的想散去,去看看这新奇的世界,去熟悉这将作为新家的地方。带队的干部却没让他们就这样散去,他理解这群孩子的心情,可有好多的事要交代,这一散而去,怎样向组织交代,又怎么对得起孩子们的父母。知青们被留了下来,可已经散去的心,那还能收回来,在极不情愿的情绪下,听完带队干部絮絮叨叨的交代和大队领导对生产大队的情况的一般的介绍后,知青们就一哄而散,三俩地寻了伴就向那满眼稻黄的田间深处,向那翠竹摇曳的清清河边和那所有未知的所有散去。看着这群可爱孩子们的天真,带队干部和生产队的干部们无奈地相视一笑,但仍旧冲着那渐渐远去的背影高声喊道:“四点钟晒坝上准时集合,不准迟到。”
(注:布依族对歌中的歌词,歌者用的是布依语言,文中歌词是翻译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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