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
1951年清匪反霸的运动和土地改革在全国完全铺开。那时的巧慧也才是个总角的小丫头,两三岁的年纪,什么事都不懂。在这之前,她虽然屁事不懂,却总有父母宠着,整天的只知道乐乐呵呵。如果说那时候的巧慧是幸福的,和她同年纪的娃娃中,很多的孩子就完全不一样了。小城中很多贫穷的孩子,仍旧在过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苦日子,过着缺衣少穿的苦日子。
1951年的小城也只能算是一个小半商大半农的,仍旧弥漫着浓厚小农经济的小镇。小镇中,从是农事的人家占大多数,只有很少的人家才开有货栈、客栈,为来往的客商提供住宿和采购等少量的服务,也从他们的经济活动中获取一定的利润。巧慧的家就是这样一个有着货栈和一些土地的家庭。
解放前的大西南是个土匪猖獗横行的社会,而这些土匪的背后,肯定都有着大地主大恶霸的身影。他们不但欺男霸女,横行乡里,像巧慧家这样殷实的有着比较稳定收入的人家更是他们长期掠夺盘剥的对象。面对恶霸土匪,他们只有屈服,只能忍气吞声。他们不但要定期的交“保护费”,还要提供粮食蔬菜和一切的生活用品。一句话只要让土匪盯上,这个家就不会再有好日子,听话一点的,还能勉强的生存下去。稍有不从则倾家荡产,甚至死于非命。所以当时的小城虽然地处云贵川的交通要道,面对猖獗的土匪,商业却也没法繁华起来。资本的投入本来是希望有收益,然而因为有了土匪的这个外来因素的干扰,资本本身的运营规律被完全地破坏,收益是再也不用想的事,能应付得当,保住一家人的平安,就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事。所以像巧慧家这样人家,心中的苦,也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吞,别人是不会知道的。
解放后,解放大军进入大西南,剿匪反霸,人民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起来,巧慧家也因为没了土匪的骚扰,生意也慢慢的好起来,日子也过得顺心不少。也因为这个原因,巧慧一家对共产党,对毛主席,从心里十分拥戴。可土地改革一开始,巧慧家却因为有那几十亩薄田,又有一个小小的货栈,成份被划为了地主兼小工商业主,成了人民民主专政的对象。巧慧也就跟着成了地主的女儿。
听巧慧的父亲说,他们家解放前是有那几十亩田,也有佃户,可他们从来没克扣过佃户们。因为自己家常受土匪的气,他也体会得到佃户们的苦,所以佃户们有难处,他都能帮的就帮,能管就管。碰上灾年,佃户们交不起租,他们能缓的就缓,能免的就免。巧慧爹常说:“都是过苦日子的,能帮就帮吧。”
解放后,眼看着人们的日子一天比一天的好,巧慧父亲打心眼里佩服共产党,拥护共产党,只要是政府需要的,他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尽着自己的能力为国家办事,在政府的眼里,他算是个开明地主。土改中,他家的那些佃户没说过巧慧家一点不好,却也拗不过人多嘴杂,害怕被人说成立场不稳,也就没替巧慧家说好话,于是巧慧家的几十亩田地硬生生被没收,分给了没有田土的贫农下中农。
就这事,巧慧父亲也想得通,说:“收就收吧,反正现在没土匪了,靠着这小小的杂货店,也能过日子。”
在工商业改造中,巧慧的爹响应政府的号召,积极投身到工商业改造的运动中。他把自己家的货栈入了合作社,每个月就靠合作社发的那几个钱过日子。日子虽然过得比过去苦了,操心却也少了,心却比以前顺得多。眼看着这日子就该这样平平顺顺过下去了,谁料想他家的房子却又被盯上。一天晚上,巧慧一家刚吃完饭,院子里突然闯进十几个民兵,不分青红皂白,没给理由,就把他家往外轰,说是房子政府征收了。就这样巧慧一家就被赶到这偏厦中。巧慧的母亲气不过,当晚就喝了药。情急中,巧慧的父亲背着巧慧的母亲就往医院跑,不留心却踩在一个小坑里崴了脚,一跤跌下去小腿骨折了,巧慧的母亲没救到,自己却从此留下了残疾,成了瘸子。
听了巧慧的讲述,晓峰和玥红都流下了眼泪,他们没想到巧慧一家的命运会这样惨,更搞不懂这是为些什么?许林却气不打一处来,他恨得站起来大声地嚷道:“这还有天理吗!?”
他这样一喊,吓得巧慧赶忙爬起来捂住他的嘴巴说:“你要害死我们啊?”
巧慧的父亲也吓青了脸,哀声地求道:“小祖宗,你就小声点吧,这让外人听到,会说我们仇恨共产党的。”
听了巧慧父女这样一说,许林不吱声了,可看着他一脸的愤瞒,巧慧仍旧不放心。她负气地说道:“我不说,你非要问,说了你又受不了,行了,你们还是走吧,只要出去不要乱说就行。”
巧慧这样一说,许林不好意思了,他歉意地说道:“对不起,我一时疏忽了,没考虑到你们的感受。”
巧慧的父亲在床上挥挥手说:“算了,以后注意点,千万别说出去就好。再说巧慧妈没能抢救过来,这只能是命,是我自己不争气,不能怪谁,更不能怪共产党,怪社会主义。”
巧慧父亲一副逆来顺受的表现,让玥红和晓峰从中体会到了大人们那种不想生事,只求平安的心情,也更加地理解了自己父母为什么总表现得低人一等和不愿与世相争的原因。他们突然像长大了一样,感觉自己好像一下懂得了许多,知道了许多。
好长的时间里大家都不再吱声,沉默了一阵,玥红指着窗外对面一栋很大的青砖瓦房小声问道:“你家的房子就是对面那栋?”
巧慧含着眼泪点点头说:“是,说实话,我下乡后就根本不想回来,一回来看到那房子我就窝火,就想找人拼命。可我爹在这里,我不能不来,所以每回来一次,我就会哭一次,心中滴着血,也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吞,命、命啊。”
巧慧的话,晓峰和玥红都已经能深刻体会了,巧慧心中的苦他们已经非常了解,可也更加的担心,他们担心在这样的重压下,巧慧能坚持多久。他们害怕她哪一天再也承受不下去而突然歇斯底里的爆发,那时的后果,会是天崩地裂,会是葬身海底。想到这些他们俩都惊出一身冷汗,于是一起开口想劝解一下巧慧。
他们那心有灵犀的表现让两人都相视一笑后,晓峰说:“你想说什么你先说吧。”
玥红说:“我就想劝劝巧慧。”
晓峰说:“我也是!”
玥红说:“那你先说吧。”
晓峰想了想对巧慧说:“按你家这情况,政策完全允许你可以不下乡插队的啊?”
巧慧仍心有怨气地说:“我刚才不是说过吗?你还问!”
晓峰说道:“我们都知道你不愿呆在这个地方,可你下乡插队了,你父亲怎么办呢?伯父不是行动不便吗?”
一旁的巧慧的父亲插嘴说道:“慧儿下乡插队,是我坚持的。我告诉她,自己的路要自己走,谁也代替不了。如果她在农村表现好,说不定就真的为自己打开一片天地也是未可知的。至于我吧,你们看我现在是躺着的,其实,我也就是休息休息,日常生活,我还是能自己照料自己的。虽然我走路是不太方便,但还没到完全不能自理的程度的。”
巧慧的父亲这样一解释,晓峰们也就释怀了。玥红好像想到了什么,她贴近巧慧的耳边问道:“你是不是想在乡下有个家后就把父亲也接过去?”
巧慧一直纠结很久,埋在心底很深的秘密,一下被玥红戳穿,她有些心慌,也有些恐惧,她睁着惊恐的眼睛看着玥红说:“死丫头,你到底是人还是鬼啊,我什么心事都瞒不过你。”
玥红仍旧贴着巧慧的耳朵微笑着说:“你在吕堡的时候经常因为找不到男朋友而烦恼,不就说明了一切吗?”
巧慧听了,脸一红,说:“死丫头,什么事也瞒不过你。”
一旁的许林看着巧慧和玥红鬼鬼祟祟的样子心中不舒服起来,一旁嚷嚷起来:“什么了不起的事啊,还这样不能让人知道,我们是不是同学,是不是战友啊?”
晓峰却不然,宽宥地劝慰着许林说道:“女人之间的秘密,你干嘛非要知道呢?再说,人家可能告诉你吗?”
许林听了虽然不再争辩,可仍旧一副不服气的样子,即滑稽又幼稚可爱,逗得晓峰和玥红一笑。
他们就这样聊着说着,虽然说不上欢乐,心情可也平和下来。虽然巧慧仍旧悲戚,可面对现实,也开始能心安理得。只是她仍旧不希望自家的事情让更多的人知道,所以不厌其烦地一再叮嘱玥红和晓峰们不要把自己家的事说出去。
时间过得真快,被皮纸糊上的窗子透过来的光线开始暗下来,晓峰们知道时间已经不早了,一起站起来说:“伯父,时间不早了,我们走了,过几天我们还来看你。”
巧慧的父亲听了赶忙在床上坐起来说:“怎么?你们不吃饭就走?”
晓峰说:“不了,伯父,我们来已经给你带来不少麻烦了。”
玥红也说道:“未经你们允许,我们就贸然上门,真的不好意思的。”
巧慧的父亲说道:“说哪里话,你们来我高兴呢。”
一旁的许林和巧慧都没说话。许林仍旧愤瞒不减,巧慧家的遭遇一直困扰着他,让他想不通为什么会是这样,让他不搞懂这社会怎么还会有这样不平的事。而巧慧则想的又是另一回事。巧慧不是舍不得的人,也不是不想请玥红他们吃饭,更不是请不起,她想的是想把自己从乡下带回来的腊肉血豆腐等都留给父亲,让自己走后父亲能有点营养品。其实玥红和晓峰、许林他们来前商量的也有巧慧的想法,所以来前就商量好不在巧慧家吃饭。虽然巧慧的父亲一再坚持,他们还是婉拒着走了。
临行前,玥红拉着巧慧的手说:“你也不要太难过了,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但愿新的一年,你一切如意。”
巧慧苦笑着说:“借你金言,但愿吧。”
玥红他们终于走了,走得很慢,看着渐渐远去的背影,巧慧心情沸腾,她感觉对不起他们,更希望他们能理解自己,谅解自己。
共 0 条评论